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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帆影:隐士仕途的远离与遥望
文章来源:学友推荐  作者:江上帆影  编辑:admin

    ——写在前面的话
    隐士是历史上耀眼的群体,我们无法对他们保持沉默。
    在下将阅读积累的材料稍作整理,写成《雪梅云鹤野山雨》,近七万字。
    受网友的启发,想在更大的范围内交流与品评。在下又对原来的成文作了较大幅度的调整与充实,并新拟了这个题目,分为《曲有源》、《水中月》、《繁星辉》、《西湖情》、《群英谱》、《田园风》、《梅花落》、《闲快活》八个部分。
    虽然羞于公之于众,但虑及就教于大方,更期引起关注、共鸣与探讨。
    无论是好是差,请您有话直说。
    ——小序
    梅花可赏。
    仙鹤可敬。
    野山可亲。
    梅花年年盛开,最美妙的莫过雪梅相依。
    仙鹤亭亭独舞,最动人的应是云中盘桓。
    野山岁岁寂寞,最温馨的只在风雨相伴。
    梅无人能开,鹤无伴能舞,山无声能久。
    梅灿然开放在爱梅者的思念中,鹤幽然蹈舞在慕鹤者的敬仰里,雨欣然飘洒在喜雨者的怅惘里。
    梅在心灵深处蓬勃,鹤在慧眼所及静立,雨在灵魂远景点缀。
    代代相继的归隐者缘梅而生,因鹤而活,为雨而绵,长成一棵棵风景宜人的树,柔成一阵阵轻拂人面的风,立成一尊尊撩人心际的佛。
    这自然的精华与精灵叩开了多少有情人的心扉。
    富贵之想是生来的最想。南朝梁殷芸有精品小说:“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赀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欲兼三者。”
    在下数下扬州,去时带贫,回后随贫,未改己贫。即使天天梦到扬州,即使有能够驮得起十万贯的倒霉的仙鹤,也只得难如富贵之想了。
    好在心中无所怨屈!
    然而,情为思牵,事与愿违,心满意足者往往将其置于九霄云外,垂头丧气者常常以为人生多有不如意事。
    身在名利场翻滚,心于荒山村听雨。这里有的只是洁净的雪、寓香的梅、轻盈的鹤、可敬的山、恼人的风、含情的雨。
    花能解语添烦恼,石不能言最可人。
    寂寞是热闹后的清静,凄凉是浮华后的悲辛。
    归隐与出仕相对,在野与入朝两分。
    隐逸可作数分,有愤世嫉俗存身成仁的忤世之隐,有啸傲富贵立德体道的避世之隐,有以退为进待价而沽的待时之隐。
    隐者栖身自然,寄情山林,爱心充盈。拒绝的是官场的黑暗,忧愤的是家国的动荡,寄托的是无限的惆怅,守望的是精神的独立。
    山中宰相无官府,天下神仙有子孙。
    终生的付出绘就亮丽的风景,世代的传延铸就独特的文化。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感悟高尚的人格,就会使人格高尚;触摸空灵的心田,就会使心田空灵。
    古人还可隐入山林,今人已然无处可藏!
    我们要到哪里去?
    我们能到哪里去?

    第一部分  曲有源

    寻根问祖是现代人的嗜好,凡事要找到鼻祖,才能放心吃饱、安心睡好。
    没有几家不说自己是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走出的家族,并且都能铁证如山,证据确凿。当下续家谱成风,直系旁系纵横交错却脉络分明,都可以找到几十代或上百代甚至数百代的祖宗,又都能够找到或画出祖宗的画像,或威风凛凛,或和蔼可亲。
    找到的就是心目中的祖宗。
    我们也需要惊扰一下隐士的祖宗,不管他们是否乐意。
    中国隐逸文化源远流长,远古的巢父、许由洗耳之事,周初的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成为隐逸者的始祖。
    有祖宗是基础,找到祖宗是条件,记录祖宗的先贤大哲才是形成隐士文化的关键。
    先哲们脚踏大地,眼望天空,身感四时,心察宇宙,思想结晶成珍珠,才华演绎出格言。
    我们大多已经忘记或者模糊这些,简单的提醒应该是必要的。好在我们又重新重视国学,好在还有于丹老师讲述的《论语》心得,好在还有许多人为之心动并拍手叫好。
    道教创始人春秋时期的思想家老子终生探索了作为万物本源的“道”和万物本性的“德”,提倡贵柔、贵谦、贵静、贵虚思想,阐扬其“无为而无不为”理论。“上善若水。”“富贵而骄,自遗其咎。”“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得惑。”“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也。”
    老子的思想成为隐居者的标尺,也成为我们敬仰与叩访隐士们的万能仪和探照灯。
    最伟大的往往是最沉默的。儒家创始人春秋末期思想家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天何言哉!”面对涛涛东去水,慨然叹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生命是伟大的,才有这穿越时空的歌吟:“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
    孔子的思想是伟大的,学说是深奥的,遭遇是凄凉的,感叹是苦涩的。周游列国后,他只存一念,就是“乘桴浮于海”,意在扬帆江海,重返故园。政治彷徨,梦想残损,精神无归,孔老夫子怅然作隐逸之论:“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孔子与弟子坐而论道,高徒各表其志,不外乎商财如山,仕途通达。独坐一旁、悠闲鼓瑟的曾点弦上拢指,铿锵作响,说只想春天来时,换下冬衣,穿上春服,与成人五六个,少年六七人,畅游沂河,载歌载舞,尽兴归家。孔子深以为是,心有同感。故有“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小隐隐于山薮,大隐隐于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厚德以载物。”等名言警示世人。
    儒家学派的代表人物战国时期思想家孟子的言论,集中反映了儒家“仁政”、“民本”、“权变”、“养性”思想。“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历朝历代的士大夫无不以此为道德自修的标准。继老子之后的道家学说的集大成者庄子慨作《逍遥游》。《史记》中记载着庄子的话:“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井蛙不可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语于道者,束于教也。”这位逍遥派的领军人物对官场深恶痛绝,这自然是缘于对自然的深情厚爱。庄周鼓盆,梦蝶忘我,追求自由人格,享受人身旷放。寄身漆园,自在逍遥,隐逸心灵,清香绝佳。
    道家与儒家都有“成物”与“达己”,也就是“内圣外王之道”。儒家偏于入世,道家偏于出世。老子悟道成道并弃世归隐,依然有心救世,认为道家的圣人是理想中的圣王。丝毫无救世与用世之心并高标孤洁精神境界的庄子,也精心制作了《应帝王》的流传篇章。道家的宗旨毕竟不以“成物”或“外王”为主,而是更加倾向于“成己”与“内圣”。“成己”是“成物”的基础,“内圣”是“外王”的前提。古代道家所推崇的“全性保真”,也就是目前我们所崇尚的自我认识与成就自我。
    人类揖猴而别,直立天地。手灵巧了,脑灵活了,心灵敏了,苦闷与压抑如影随形。内心深处表达个性的念想,与强制和束缚格格不入。精神与物质的搏斗、灵魂与肉体的挣扎、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如潮汐般季风似地涌来,山呼海啸,排山倒海。
    这就影响了中国的世代文人。流连山水,寄心自然,散发弄舟,自在快意,羽化登仙,遗世独立。歌吟天上明月,啸傲林间长风。
    隐士及其隐士现象是中国古代社会一群特殊的人物群体和独特的文化现象。他们远离世俗的功名利禄,对当权者采取敬而远之的不合作与不抵抗态度,隐逸于山林,潇洒于江湖,醉心于超尘绝俗的文化品格和孤傲不群的生活方式。
    他们也曾对历史施加过影响,并定格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他们的思想正如当初他们活着时候的如炬目光,炯炯有神地注视着我们,让我们无法忽略他们。

    第二部分  水中月
  
    之一
  
    似乎是一双有力而无形的巨手在推动历史的车轮,蹒跚的脚步辗过峥嵘岁月。
    确乎是一代又一代的文人以稚嫩而又坚强的臂膀,共同负载着沉重的岁月,一起写就辉煌的历史。
    亘古之月永垂高空,映照着无数人的心灵。当文人士子用青筋毕露、苍白无力的双手掬起一把如银的月光时,水面荡开层层涟漪,天上的月亮隐成了细细碎碎的虚无。
    无限的悲辛与苦痛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漫过黄天厚土,漫过青萍芳草,漫过春花秋月,漫过期待与彷徨。
    许多不得不重复的艰难险阻的轨迹,许多不得已重走的志在不归的道路。
    世界有多大,文人的心胸就多宽广;历史延伸到哪里,文人的深根就延伸到哪里;悲剧在舞台上永不谢幕,文人就是永远的主角。
    历代文人仰天长啸,椎心泣血,似无缰之马,纵横驰骋;如不系之舟,随波逐流。
    封建文人的悲剧与喜剧从来都是盘根错节、相伴而生的,喜中寓悲,悲中藏喜,喜后复悲。
    封建朝廷是陷阱的最深处,封建皇帝是冤案的操刀手。幕后密谋策划,背后黑手酝酿,于防不胜防处磨刀霍霍,在斩草除根时不留后患,于风云变幻中人人自危,在刀光剑影里血肉横飞。
    将屠刀一次次地挥向文人们的一幕幕的文字狱,将刺刀一次次地捅向文人们只充盈着骨气的脖子,将砍刀一次次地深深地嵌入文人们迸发红色血液的心房。
    是义无反顾的前赴后继,还是身不由己的逼上梁山?是天命难违的命中注定,还是热血沸腾的赴汤蹈火?是矢志不移的精卫填海,还是冲天而起的凤凰涅磐?
    对始皇帝的盖世功绩独得其功,于始皇帝的万世骂名独得其恶的李斯,在将被腰斩之际,对一同赴黄泉路的儿子心平气和而又无限向往地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离开故土时雄心万丈,离开人世时眷恋家园,已经迈出的脚步总也无法收回。唐人胡曾作《咏史诗》:“上蔡东门狡兔肥,李斯何事忘南归?功成不解谋身退,直待云阳血染衣。”
    李斯老先生肯定后悔了!要想了解他的故事与心情,就到我们的天涯社区之全球华人网上家园之“煮酒论史”去潜心深读杭州病人的《流血的仕途——古时作官何其难》。写得精彩极了,点击数已近二百万,评论帖子已近三万,是近来少有的好文章!
    无独有偶,与“东门犬”对仗工稳、惊人相似的是“华鹤亭”。“身长七尺,其声如钟,少有异才,文章冠世”的晋人陆机,在被砍头前也情同身受、鹦鹉学舌般地说:“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这时距李斯说完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已是五百多年了。
    曹操本人就是文人士子,他对所谓的文人士子自有其法。
    曹操对大放厥词、粪土一切的祢衡看在眼里,却没有放在心上,派人礼送他出境。荆州的刘表把他恭恭敬敬地送到了江夏黄祖处。黄祖挥刀斩了祢衡,担了个杀知识分子的名。曾与祢衡自比颜回与孔子的孔融,心有郁闷,无论如何也管不住自己的嘴,骂曹操将袁绍的漂亮儿媳甄氏指嫁给曹丕。曹操堂而皇之地处之以诲谩诽谤之罪,其根本原因在于孔融虽然失势,但家中门庭若市,酒樽不空,成为与曹氏集团离心离德之派的领袖人物。为什么不杀祢衡和陈琳,因为他们两个只不过是单纯幼稚的文学人物,而非政治对手。曹操自封魏王,并不想废帝称皇,有一帮人竭力反对。曹操杀一儆百,崔琰成了替罪羊。在去世之前,曹操才将自己嫉恨二十多年的杨修送上了黄泉路,这只能是为他的接班人考虑了。
    清谈与服散的始作俑者曹魏时期的何晏,随母亲被曹操收养,并娶了曹操的女儿金乡公主而成了驸马爷,因忘乎所以而堕落成无聊无耻的政客。在司马懿发动的高平陵政变事件中,何晏受命主审此案。经过一番深查细究,穷追猛打,将昔日的友好打入十八层地狱。这一场政治与权变的玩笑,以何晏一并被斩首灭门为最后的滑稽结局。
    不论真隐也好,假隐也罢,真假隐士面对的都是屠刀!
  
    之二
  
    俱为一代诗宗的南北朝时的山水诗人谢灵运与谢玄晖,前者被宋文帝所杀,后者被东昏侯所害,开了中国文人厄运的先河。
    “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的大诗人李白,在经历了人生几乎所有的大起大落之后,醉眼朦胧,泛舟江上,探身捕捉浸在水中的天上之月而一去不返。终生以振翅之鹏自期,心中的月亮终难高悬而空明。
    唐朝的张祜以“故国三千里,深宫十二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的宫词而声誉鹊起成为桂冠诗人。同样才华横溢、文名卓著的杜牧在一首寄张祜的七律后四句写道:“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文人的境地似乎从来没有比得上宫女,虽然可以傲视王侯将相,但永远无法摆脱任由天子和权臣宰割的命运。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是诗界“天之骄子”王昌龄的《闺怨》,香闺凄凉,少妇幽怨,悲情跃然纸上;叩问庙堂,封侯挂印,诗人酸楚备至。
    天纵英才的王昌龄才如江海,命若琴弦。得江山之助,现存二十一首与星争辉的边塞诗。“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首被前人称为唐人七绝的压卷之作,足以笑傲威风八面的王侯和矫揉造作的名士。
    这位绝世才子踏科举之路,先中进士又举博学鸿词科,生逢所谓的大唐盛世,偏偏在仕途开启之日,就遇迁谪沦落之时。性格豪放不羁,酷爱自主自由,指斥时弊顽劣,白眼王侯将相,无怪乎“谤议沸腾”。诗人天才秀发,特立独行,不媚流俗,三十年仕途,二十年迁谪,盛年漂泊在南荒不毛之地,空掷黄金岁月,惨遭军阀屠刀。
    王昌龄与小他四岁的李白在巴陵一见如故,物伤其类,情真意切。现在人们耳熟能详并娓娓道来的李白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万里奔波,谁念失意之才;关山难度,谁悲失路之人?!
    没有谢灵运,中国的山水诗不会浮出清溪的水面;没有人能如张祜得以千首诗轻万户侯,后世空乏其人;没有王昌龄,唐朝不会突起诗歌的高峰!
    有兴趣者当然可以作些深究!
    
    之三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这是王维的名句,一直挥洒着唐朝挥之不去的情怀。
    王维是盛唐诗坛十分罕见的既擅长绘事又精于音乐的多面手,21岁就中进士,但他的仕途并不通畅顺达。提携王维的贤相张九龄遭到贬斥,奸相李林甫独霸朝权,灰暗的政治使他灰心丧气,济世之志日渐消退,归隐之心日益强烈。
    在切身体验并深切厌恶官场的风险与世事的丑恶之后,天性去俗绝尘、好静懒动并独具自由适意的生命精神的他,中年之后一直亦官亦隐,先在嵩山,后在终南山,最后隐居在长安东南不远的蓝田县的辋川。
    这使他开创了盛唐的山水田园诗派,也得以在李白、杜甫鼎足之势中三分天下诗坛有其一分天地,李白盛名“诗仙”,杜甫美名“诗圣”,王维则誉名“诗佛”。
    王维魂归辋川,在初唐诗人宋之问的山庄旧居安身,深居简出,生涯半隐。他并没有沉浸在悲思之中而无以自拔,返归心源得其自在,灵魂人格与自然造化水乳交融,留下了激荡着生命之美的传世名篇和洋溢着庄禅佛理的千古绝唱,创造出了空灵幽远、纤尘无染的艺术境界。意气飞扬、沉雄壮美的边塞诗,柔肠百转、浅吟低唱的送别诗,清迥绝尘、音画俱美的山水田园诗,给后人的是无尽的财富与连绵的精神。
    似金戈铁马者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如花前月下者似“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更有寄情野山浅水的诗作如《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还有吟咏竹子的极品诗《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痴心无奈望明月,孤身难为寄深林。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这首《终难别业》描写的是隐居生活的情趣,字里行间充溢着和谐的生命情调和盎然的天地禅机。
    我们试着将其译得通俗些:中年后,我非常喜爱佛家的道理;晚年时,便隐居在终南山的辋川别墅。兴致高时经常独来独往,美好的景物与心中的快意只有自己才能领会。走到水源的尽头缘兴独坐,欣赏去留无意、自由升沉的云雾。在归途会遇到林中的老者,随意相谈,开心自在,常常想不起回家啊!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不是每一个人在历经风雨之后都能保持如此的心境与超脱!
    压不住心中事的人,就高尚成了俗人;埋得下命中屈的人,就卑微成了高士!
    不是么?!!!
    
    之四
  
    “三年谪官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这是中唐诗人刘长卿以《长沙过贾谊宅》为题缅怀才华出众、命运多舛的贾生。
    汉文帝可谓慧眼识才,拜贾谊为自己最宠爱的幼子梁怀王刘揖的太傅,时年二十八岁的贾谊终会有光耀天下之时。然而,时空运背,数年后怀王上朝坠马而死,贾谊自伤悲情早逝,年仅三十三岁。
    才华随魂杳然去,抱负伴躯因之空。
    与贾谊同时代的卫绾仅凭擅长车技来侍候汉文帝,官升中郎将,到汉景帝时更是锦上添花,为御史大夫,拜丞相,封建陵侯。
    有一技之长就可能飞黄腾达,对文人士子来说却没有如此的幸运。
    这不是失之偏颇的命运,这是惨不忍睹的现实。  
    生在中唐的李贺奇才贵质无奈生不逢时,虽有骏马剑箫却无法建功立业。国家内有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外有吐蕃东侵,南乱北扰,可谓内忧外患、多事之秋。忧时伤世、情怀在胸的李贺想走通仕途实现抱负,嫉妒排挤他的人借他的父亲之名所讳阻碍他参加进士考试。
    仗义爱才的韩愈为他写了《讳辨》也无济于事,李贺只有空发“我当二十不称意,一生愁谢如枯兰”的叹息。
    好歹他还算是王子王孙,朝廷皇恩大开赏了他一个九品芝麻官,负责摆祭品、引祭拜。
    如此用人不当,堪称明珠暗投,使这位来自没落的王孙之家、生逢乱世、体弱多病的苦吟诗人十八岁就愁白了少年头,二十七岁就熄灭了生命的火焰,他留给人们和后世的只有空抒高怀的诗篇和气冲霄汉的名句。
    
    之五

    盛唐时期的孟浩然有节有义,乐解人难。
    李白与他过从甚密并互有仰慕,这恐怕是因为两人都有侠骨义风吧。
    孟浩然偏好饮酒,仗义疏财,性情豪爽,虽然人生经历简单,诗情淡雅,但性格却丰富多彩。李白是后辈,能让他佩服的人不多,孟浩然是真正让李白敬仰的人。
    人缘好的孟浩然却没有官运,一生隐逸,倒是合其本性与天意。他四十六岁到长安游历,在中科佳节的群英会上赋诗兴会,以妙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而技压群芳,众人拍手称绝并纷纷搁笔不写。
    他是王维的座上客,在遇上唐明皇李隆基时,他潇洒地钻到了床底下,并有幸被皇帝看到。皇帝没有责怪他有失礼仪,命他出来献诗。面对皇上的面试,孟浩然呈上了一首《岁暮归南山》: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诗是好诗,却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地献给了皇帝。
    李隆基有理由心下不悦,你没有来求仕,我也没有抛弃你,为什么还要挨你的骂?!
    拂袖而去的皇帝让孟浩然魂飞天外,把王维吓个半死。
    王维肯定会劝他,你有那么多清新淡雅的好诗,为什么非要献这么一首落寞失意并且满口怨言的怪诗呢。孟浩然也会回答,看来我命中就不是当官的料!
    因为可爱的大唐和不视人命为儿戏的李隆基,孟浩然得以安然无恙地离开京城,回到襄阳归隐田园。
  
    之六

    国家不幸诗家幸,仕途不幸诗人幸。
    中唐诗人徐凝的《和夜题玉泉诗》可以为证:“岁岁云山玉泉寺,年年车马洛阳城。风清月冷水边宿,诗好官高能几人?”
    诗好官高者肯定不会多如过江之鲫,但也有侥幸身跃龙门的鲤鱼。
    初唐的郭元振算不上有名的诗人,十八岁进士及第的他在西北的一个小县作从九品的县尉。
    官场小人物,胸中大气慨。他的《古剑歌》奠定了唐诗咏剑的基础与先声:“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嗟咨叹奇绝。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日月。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飘零古狱边。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偏于一隅而侠气豪升,托物言志能咏剑自喻。
    精于识人、长于爱才的武则天对这首诗极为赞赏,命人书写数十篇赐给当朝学士,并破格提拔了郭元振。
    才干超人、胆识过人的郭元振一路升迁,位居宰相与国公,就连后世的杜甫经过他的旧居,对宝剑一曲得天赏的他也感慨万千。
    诗前是一户之侯,得诗成为万户侯。谁能否认这首诗的力量与效益!
    更多的人却是因诗惹祸。我们来说这位不知名的仁兄:
    这位羞于留下诗名的唐朝诗人有诗句“青山不厌千杯酒,白日惟消一局棋”。
    “琴令人寂,棋令人闲。”黑白世界妙趣无穷,棋中之人殚精竭虑、流连忘返。
    这自然无可厚非。我喜欢棋,就如同别人喜欢棋之外的东西一样。你不喜欢棋,可以喜欢别的,别拿我喜欢棋来说事找烦!
    有人就能够堂而皇之地来说事找烦。
    谁啊?皇帝!
    还没糊涂的唐宣宗说如此怎么能够安国治民呢,差一点摘了他的杭州刺史的乌纱帽!
    你还真拿皇帝没辙!
    你可以杀了他,换个皇帝,或者是自己当皇帝。否则,你就得死心塌地地听他的吆喝!!!
    
    之七
  
    少居庙堂之高、多处江湖之远的苏轼历尽艰难险阻,在诗中畅述高怀:“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休官彭泽贫无酒,隐几维摩病有妻。堪笑睢阳老从事,为余投檄向江西。”贾昌被唐明皇所召,以斗鸡媚上,小人得志,耀武扬威。苏东坡被小人所害,落得个忽天忽地、忽冷忽热、忽喜忽忧,文人忽官忽民的罪让他尝了个遍。在朝在野、亦民亦官、或文或吟的他早在《密州出猎》中追问“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畅想自己能够“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字里行间澎湃着以天下为己任的报国豪情。等到情寄《赤壁怀古》,借周瑜的故事,发失意的感慨,沧桑的历史扑面而来,怅惘的责任随风而去,只剩得“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了。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诗词震弱国、丹心映神州的李清照,在战乱中颠沛流离,在失望里热切盼望,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所有的付出只酝成苦酒,所有的向往只归于空梦,历史给了这柔弱的女词人更多的是悲愤与酸辛。
    还有陆游、辛弃疾、刘克庄、文天祥,生不逢时,心同悲苦,仰天长叹,长歌当哭。纵马驰骋疆场,挥毫恣意文章。挽大厦于既倒,济苍生于水火,多是宦海沉浮,岁月虚掷,英雄赋闲,将军白发,骏马多羁,宝剑深埋,只剩下胜概英华寄与长词短赋,只留下千年的愁怅警醒后人。
  
    之八
  
    元代的文人只能密封思想,禁锢脑袋,散下架子,捧着酒杯,写些可长可短的曲子,藏起有怨有悔的心灵。以“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意象悦目、音韵动耳的得意之句传名后世的蒋捷,隐居于太湖中的竹山,自号竹山先生。元成宗大德年间,有人先后向朝廷举荐他,他始终拒绝出仕。三十岁时就饱尝国破巨痛,身遭易代之悲,孤魂对波浪,愁雨伴秋风。一生风雨无数,这时的雨更是凄苦缠绵,淋在心头。“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老去才知韶光逝,青山不辞白雪来。
    金榜梦缘于“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明代唐寅将辛酸凝成《梦》诗:“二十余年别帝乡,夜来忽梦下科场。鸡虫得失心尤悸,笔砚飘零业已荒。自分已无三品科,若为空惹一番忙。钟声调破邯郸景,依旧残灯照半床。”十年寒窗苦,一朝热门乐。梦中不知真,醒来泪滂沱。
    “千里为官,谁不为钱?若不为钱,谁来当官?”历代戏曲小丑的念白,早已使历代的观众见怪不怪。明朝的严嵩少壮之时,以文邀宠,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垂暮之年,江郎才尽,文枯思竭,痛失圣眷。严嵩为人与做官双德俱废,是不齿于人类的奸臣,但有《钤山堂集》行世,并存目于纪晓岚编的《四库全书》,算是不因人废文。生父为严贼所害,与巨奸不共戴天的一代文宗王世贞慨然有句:“孔雀虽然毒,不能掩文章。”孔雀和蛇都不会毒死自己,将自己打败的永远不会是别人。
    “和坤跌倒,嘉庆吃饱。”处心积虑二十年,掏空了国库,建成了有着八亿两银子的家库,身陷牢狱,命垂一线,最终化为一首诗:“夜色明如许,嗟余困未伸。百年原是梦,廿载枉劳神。室暗难挨暮,墙高不见春。星辰环冷月,缧绁泣孤臣。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生。余生料无几,空负九重仁。”他最后的愿望是宁肯家贫如洗、吃糠咽菜也要保全性命活在这个待他不薄的世界上。
    明末清初,政治文人钱谦益深陷漩涡,自寻是非。市侩文人龚鼎孳热衷钻营,自讨无趣。柔弱文人吴梅村在劫难逃,自安无保。曾令满朝文武惊诧、艺苑杏林艳羡的吴梅村,得意于自己“陆机词赋,早年独步江东;苏轼文章,一日喧传天下”,后来却“一生遭际,万事忧危”,只得在“草间偷活,沉吟不断”中了此残生,而没有像顾炎武、黄宗曦那样埋名隐姓、坚拒不就,没有像陈子龙、夏完淳那般宁死不降、舍身成仁,也没有像王夫之作《惜发赋》,存明衣冠,逃到湘西潜心苦读。他最后反思的肯定不仅仅是后悔,还有活着的艰难和无奈。
    自明至清,形成了一个特殊群体“两截人”。原是明朝的官,剃发蓄辫后站在了清廷的朝堂上。顺治年间,吴梅村应皇帝诏命,三吴大夫在虎丘相聚饯行。中间忽然有一少年投函一封,函中有绝句:“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语娄东吴学士,两朝天子一朝臣。”举座默然,梅村无颜。
    生活在忏悔和自责中的吴梅村,写下了五味俱全的《临终诗》:“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为大清尽忠三年,后悔终生。他肯定无法阻挡历史的车轮,他把自己押在历史、现实和未来的审判台上,永远也洗却不掉强加给他的耻辱。
    与明太祖既是君臣、恩犹父子的解缙,应皇命苦读十年,佳文精章,力透纸背。杀人如麻的朱元璋在金水河边垂钓,半天也不见鱼儿上钩,便命解缙赋诗解闷。解缙速成七绝一首,其中有句:“凡鱼不敢朝天子,万岁君王只钓龙。”因耽迷政治,热衷名利,不自量力地介入宫廷游戏,遇到同样杀人如麻的朱棣,庆幸被遗忘在锦衣卫狱中多活了几年,最后得了个很有人情味的死。在狱中饮酒至醉,被埋在了雪堆里,时年四十七岁。天才本应寂寞,上天黯然神伤。
    明初被诛十族的方孝孺,成为中国历史上统治者永无休止的夺权斗争中为失败者殉葬的最后一位知识分子。他显然不如许诺朱棣给王爷戴白帽子以成君临天下之威的和尚姚广孝,得意时检束,成功时退缩,登峰造极时激流勇退。他的好友朱元璋的女婿李景隆不战自降,迎燕王进京,他所孝忠的建文帝跳进熊熊大火自焚,他却与大功告成的朱棣平心静气、痴心妄想、不屈不挠地探讨文帝去后的皇位继承问题。说什么成王已死,成王之子太小,那么成王之弟可以继位。朱棣对以“此朕家事”,命他草诏书以告天下。方孝孺投笔于地,哭着骂着说:“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方孝孺死了,朱棣丝毫也没有耽搁当他的成祖皇帝。
    早年就立志“得荣死诏狱,可以成就此生”、“那时名满天下,快活快活”的李贽趁着剃头师傅侧身,迅疾拿起剃刀,顺手抹向颈项。鲜血如注,四处飞溅,吓呆了在场的待诏和狱卒,震惊了大明的朝野,为万历三十年北京的春天增添了一笔耀眼的血红。处惊不变的他依然神情淡然,脸上隐隐的笑容露出些许的讥诮。一生爱洁成癖的他,却死得如此龌龊与狼狈,一直熬到第二天的深夜,才撒手人寰。他艰难地活成了一位七十五岁高龄的老人,冷酷的历史也不禁为他泣血,透出淡淡的温情。

    之九

    以不亦快哉出名、以富有才气轻狂的金圣叹,以孤身之力抬高《水浒传》,挤压儒学正宗。在南京应会试,以《如此则动心否乎》为题,这位玩世不恭的先生在结尾时写道:“空山穷谷之中,黄金万两,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曰:动动动……”飘落惊龙、气贯长虹般的三十九个“动”字令人瞠目结舌。写下的“不曾误受秦封号,且喜终为晋逸民”墨迹未干,顺治一夸他的文章,即刻便皇恩浩荡、恩重如山了。在以哭庙借题发挥的群体性事件中,金圣叹不甘寂寞,仗义执言,身陷囹圄。在弃市之日作书寄妻,临刑时大呼:“杀头至痛也,灭族至惨也,圣叹无意得此,呜呼哀哉,然而快哉!”绝笔之书不言生死:“字付大儿看,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我无遗憾矣。”“消磨傲骨惟长揖,洗尽雄心在半酣。”金大才子自题之句确乎一言中的。那柳枝终似快刀,让一腔热血空涌,这根本不是突如其来,先见之明早已分外清楚:“陶令门前白酒瓢,亚父营里血腥刀。春风不管人间事,一例千条与万条。”
    生于明清交替之际的金圣叹,虽然满腹诗书,才华横溢,但在三十七岁以前仍然是明朝郁郁不得志的秀才,后又成为清王朝家境困顿的寒士。其字圣叹的来历,有着两种传说,均与孔子有关。一是说秀才和监生们到方庙祭孔,行毕大礼,这些素以温文尔雅自居并称颂的孔子之徒,在祭桌上抢将起来。他们都相信,只要抢到大块肥肉或大块馒头,日后便可中举高升,得肥缺而当大官。金圣叹即兴作打油诗相讽:“天晚祭祀了,忽然闹吵吵。祭肉争肥瘦,馒头抱大小。颜回低头笑,子路把脚跳。夫子喟然叹:‘在陈我绝粮,未见此饿殍。’”另一种说法源于《论语》的两处“喟然叹曰”,一是颜渊赞叹其师孔子“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一是孔子赞扬其徒曾点“不能兼善天下,可以独善其身”的想法与作为。前者为叹圣,后者为圣叹,均与孔子一脉相承。
    诗中充满剑气与箫心的龚自珍与有着英锐之气的风尘女子灵箫的交往,更是显现出了作为伟丈夫的风云之气与壮志未酬的豪气。在互赠诗中,两人借南齐孔稚圭的名文《北山移文》讽刺隐而出山追求功名利禄的庸俗之徒的深义,鄙视官场,同情隐逸,展同一怀抱而引为知音知己。
    白发似乎成为世事艰难的标志,隐者满头银发,白如雪沾,更让人觉得社会不公。杜牧有诗谆谆安慰隐者:“无媒径路草萧萧,自古云林远市朝。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
    生于1521年的浙江山阴人徐渭的生命与生活真可谓雪上加霜、苦上有苦。生身母亲是小妾,出生百天父亲去世,十岁时生母被轰出徐门,寄养在兄嫂篱下。虽自负才高,性绝警敏,在二十年的时间里八次应乡试均名落孙山。时断时续的婚姻生活简直就是灾难的延续,第一个夫人七年后患肺病而死;鳏居十二年后三十九岁的他再次结婚,不到一年就分道扬镳;四十岁时走入第三次婚姻,六年后因老婆与僧人通奸被他在盛怒之下杀死,因杀人罪坐了七年大牢。小老婆所生的先天不足的孩子,父亡母走的茕茕孑立的孤儿,八次落第的穷困潦倒的文人,丧偶离婚的鳏寡孤独的丈夫,老婆别投怀抱的可怜虫,杀妻雪耻锒铛入狱的囚犯,这所有的无以复加的灾难,只侥幸给他留了一段短暂的看似幸福的时光,这就是东南七省的督帅胡宗宪对他的赏识。
    作为主持抗倭战事的军事家的胡宗宪洗耳恭听徐渭谈兵论战,作为古文学家的胡宗宪把酒问盏伴徐渭温酒赋诗,将他的诗文镌刻在石头上。徐渭时常暴饮酒肆,烂醉如泥,半醒半醉的他常闹督帅府。对这位乌巾白衣、落拓不羁的才子,胡宗宪给他以无限的宽容与忍耐,让他一逞才略。等到胡宗宪因事锒铛入狱,徐渭失去了惟一的慰藉与依靠。朝野上下为避胡宗宪之祸而惊惧万分,年过不惑的徐渭惶惶不可终日,痛哭流涕而不敢出声。巨大的压力使他产生了幻听,听到了前来捕捉他的差役的脚步声、木枷和铁链的碰撞声,无法回避又无法排解。所有的仇恨都让耳朵承担了,他用又粗又长的三棱锥扎入耳道,鲜血泉涌,疼痛失却。
    他放弃了摧毁耳朵的念头,肾囊首当其冲,手中的锤子朝着本已脆弱的肾囊猛击。作为男人,他自伤了自己的生命之本。
    16世纪末东方中国的徐渭的悲剧,在19世纪末西方荷兰梵高的身上重演,这有着惊人的相似。世界让疯狂者的阴谋得逞,却让正常人变成不正常的疯狂。
    梵高靠着一棵树,借一发子弹的威力将自己永远定格在三十七岁上。徐渭却咀嚼着艰难活了七十二岁,这却是天大的差别。中年之后的徐渭将绘画作为自己生命的惟一寄托,找到了可以倾泄“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的出路,赖以疗伤咽苦。“关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在最后的岁月中,徐渭以狗为伴,数月不拢头发,十年拒不见人,在两间东倒西歪的草房中过着出世隐居的生活。“生世浑如泊海舟,关门累月不梳头。东篱蝴蝶闲来往,看写黄花过一秋。”
  科举之途崎岖无比,拥护不堪。清朝在一八五0年时全国人口四亿五千万,如果总人口的百分之一是读书人,可以达到四百四十万人。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的是二十二万四千人,从中出四千多名举人、二百多个进士,中举的比例是百分之二,能够金榜题名的比率是千分之一。经过摸爬滚打挤入考场的有百分之九十八的人的希望如水中花、镜中月,这在当时,说选择读书就是选择失败是毫不为过的。
  
    之十
  
    元、明、清三代的进士题名碑上,列着从十三世纪初到一九0四年的五万一千六百二十四名科举幸运儿的大名。七百年,五万人,平均每年七十人。
    竞争残酷至极,变数不可预测。对知识分子一向不怀好意的唐代奸相李林甫,为了将他将来可能的政敌扼杀在摇篮中,便在天宝六年心狠手辣地让全部考生落第,并兴高采烈地向高高在上却已经是满脑子浆糊的玄宗上表祝贺野无遗贤、天下逸才网罗已尽。杜甫就在这次落第中断绝了仕途,从此开始了他江海寄余生的漂泊生涯。明乐十九年的辛丑科会试头名在殿试时因批评朝政,被降至三甲九十二名。明天顺四年庚辰科状元祁顺,仅仅因名字与英宗祁镇相仿,如朝堂唱名不清将招至祸患,考官取消其状元资格,贬其为二甲二名。“卒以楷法不中程,不列优等。”清嘉庆十年乙丑科进士徐松在湖南任学政官时随心所欲出怪题偏题,考生不知所云,落榜者不计其数,出题者以此为乐。清代著名学者龚自珍因考卷上的字体不雅,同样遭受贬名。
    皇家摆下考场,上考场者前仆后继,触目惊心。宋代苏象先在《苏魏公家训》中记载了其家族苍凉悲壮的科考历史。他的先祖苏仲昌屡试不中,在京城困兽犹斗长达三十余年,与老家城乡两地,音讯阻隔。天禧三年,他的儿子苏绅从老家赶到京城应试,与父亲同住一家旅舍,朝夕相处却不得相识,各自忍受着思念的煎熬。等到很久以后才真情大白,挥泪相认,抱头痛哭。
    清代戏剧家、《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是孔子的第六十四代孙,年轻时沉迷于高山流水,在深山绝谷、古寺茅亭流连忘返。隐于世外就意味着背叛,不入红尘就显示出反抗。走红尘之途是死胡同一个,踏隐逸之路是死路一条。然而,无法选择使人无可奈何,别无选择让人铤而走险。亲朋好友们通过科举之路跃过龙门,亲家颜光敏考中进士,族兄孔尚位中了举人,衍圣公孔毓圻得到朝廷前所未有的礼遇。滚滚红尘的诱惑终于打乱了山林中的晓歌夜饮,孔尚任下山求取功名。
    考到三十四岁,仍然屡试不中。只好卖尽了靠近城边的良田,揖了个国子监的“例监生”。山穷水又尽,失望复绝望,孔尚任办完衍圣公夫人的丧事后正要归山,却被衍圣人推举为御前讲经人。这时的四书五经已成了祭坛上的供品,八股文已成为得心应手的进身之阶。清代江西学政汪廷珍吃惊地发现:“童生中多有文理颇顺,问以四书古文,不能记忆;五经三传,竟未误面。又有十一二岁童子,五经尚未开卷,而试牍闱墨,成诵已多。”康熙皇帝驾临曲阜祭孔,想听人讲解似乎已经凝固的四书五经。孔尚任在诗礼堂上为圣上讲经,又随同观看了孔林。才学机智讨得了康熙的欢心,继而赢得了内阁大学士的称赞,这在国子监监生中开了先河。
    这确实令孔尚任喜不自禁,是夜星光灿烂,灯火通明,他薰沐焚香,向先祖报喜,又跪在母亲的膝下述说这梦幻般的一天,母子抱头痛哭。圣驾的尘烟尚未消散,吏部的任命已送到曲阜。孔尚任被授国子监博士,由皇帝的讲经人变成国立大学的老师。这于例监生来说已是奇迹,但于仕途讲来却无济于事。
    “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十年之后,他还是一个国子监博士,期间只当过一任无足轻重的小官。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寒冷与饥饿伴随着他,当年的踌躇满志早已被现在的心灰意冷所淹没。“雀噪新槐吏散衙,十年毡破二毛加。不知城外春深浅,博士厅前老荠花。”直到五十三岁时,他才等到一个六品户部广东清司员外郎,两个月后就被罢官。
    痴迷赌局,结局定是竹篮打水。属于自己的时光已经为数不多,属于自己的牵挂早已无法捡拾,他不愿也不敢再将自己的全部押上去了,带着他在困顿中寄托才华与情感的《桃花扇》,告别京师,回到老家的石门山,回到他年轻时的眷恋所在,回到他走入这个怪圈时的起点。
    石门依然洞开,山风自在呼啸。
  
    之十一
  
    唐朝的诗人郑谷在《静吟》中说:“相门相客应相笑,得句胜于得好官。”南宋末年的陈人杰在《全宋词》中存作三十一首,全部用《沁园春》词牌写成。其中自述其创作的作品,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其高贵的灵魂:
    诗不穷人,人道得诗,胜于得官。有山川草木,纵横纸上;虫鱼鸟兽,飞动毫端。水到渠成,风来帆速,二十四书中考不难。惟诗也,是乾坤清气,造物须悭。  金张许史浑闲,未必有功名久后看。算南朝将相,到今几姓;西湖名胜,只说孤山。象笏堆床,蝉冠满座,无此新诗传世间。杜陵老,问年时也自,井冻衣寒!  
    有官癖者代不乏人。清朝袁枚的《子不语》记载:相传明朝末年,南阳府的某太守死于官衙之中后阴魂不散,每到黎明官吏衙役点名时,就戴着乌纱帽束着官腰带到堂前向南而坐,如有吏役叩头,还能点头作受拜状。等到天光大明,才隐身而去。清朝雍正年间太守乔公到任,听到了这件事,笑着说:“这是有官癖的人啊!人虽然死了,不知道自己的官职也一同死去,才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有办法告诉他。”乔公在天明之前就穿上官服,早早地上堂面南而坐。等到点名时,那乌纱束带的阴魂远远地看到堂上已经有人占坐,自然踌躇不前,长叹一声而消失,此后再不显形露身。
    活着的官癖者却是九头壮牛也难以拉回。
    有癖不如有才,有才不如有运,有运才能有官。明朝冯梦龙的《笑史》记载:明太祖朱元璋到最高学府国子监御察,有一位厨人应诏侍奉茶水,很得皇帝的好感,金口玉言赐其冠带,封其高官。这样的好事自然有人羡慕,一位老秀才在暗夜中孤独而凄凉地吟诵:“十载寒窗下,何如一盏茶!”恰好被微服私访的朱元璋听到,这位掌握着无数人命运与生杀予夺之权的皇帝应声答道:“他才不如你,你命不如他!”  
    如果是个十足的文人,不论地位多高与权势多大,对命运的把握总是在劫难逃。
    当着专业诗人、做着业余皇帝的李煜,诗词能醋酥铁骨,手脚可残害忠良,倡导缠足害惨汉家女子千年,被宋太宗以牵机药神不知鬼不觉地耗死。
    热衷于鞠场技艺、醉心于琴棋书画、沉缅于风花雪月的宋徽宗,如果只作风流快活的文人,不当醉生梦死的人君,北宋定然不会亡国,他也绝然不会魂归五国城。
    肯定有不少人有归隐之心、山林之念、安贫之道和遁世之想,即使是被时人、历史与后世后人所唾弃的严嵩,把玩起这些确乎不乏意近旨远与趣雅情真。看看他这首诗就会深谙其味:“无端世路绕羊肠,偶以疏懒得自藏。种竹旋添驯鹤径,买山聊起读书堂。开窗古木萧萧籁,隐几寒花寂寂香。莫笑野人生计少,濯缨随处有沧浪。”明朝末期的党争,使在位十七年的皇帝,走马换灯似地任用了五十位宰相。
    王安石改革时惊天动地,去职后昏头昏脑,离世时凄凉无比,历史上骂名千载。张居正挺然为之,独撑危国,维持没落的明朝,死后即遭所谓的天怨人怒,被活着的人打入十八层地狱。时任六品官的张居正在翰林院编修职位上退下来回家养病,与同是六品官的同乡李义河游衡山,在南台寺,张居正随口吟诗,题诗上墙:“一枕孤峰宿暝烟,不知身在翠微巅。寒生钟磬宵初彻,起结跏趺月正圆。尘梦幻随诸相灭,觉心光照一灯燃。明朝更觅朱陵路,踏遍紫云犹未旋。”他心里透亮,却不会预料到悲惨的结局。而在参加会试时的张居正早有一诗:“燕市重来二月初,翩翩意气曳长裾。金门未售甘泉赋,玄室何人问子虚。太乙夜燃东壁火,天池时化北溟鱼。乾坤岁岁浮春色,环佩相将侍禁庐。”
    与张居正一同参加会试时落榜的何心隐与名落孙山之友到青楼销魂,面对眉如新月、肤如凝脂并粗通文墨的烟花女子,畅舒胸中沉郁之气:“常记江湖落拓时,坐拥红粉不题诗。此身应是逍遥客,肯把浮名换玉脂。”两重命运,天地不同。
    文人所受的煎熬与鞭挞不比任何人少,有多少人生不如死,死不安宁。
    明朝以为洪承畴已经为国揖躯,崇祯举朝公祭。后来,有人当面讥讽为新朝效力的洪承畴。他当了亲王,回家光宗耀祖,老娘的拐杖劈头盖脸,说我们家只有明朝的总兵,没有清朝的将军。
    钱谦益失节后还自以为是,人五人六,连普通人都要当面讥讪他,对穿着小领大袖衣服的钱谦益问是什么服式。钱谦益回答说,小领遵时王之制,大袖则因不忘先朝。问者容颜顿改,说,公真可为两朝领袖矣!
    文人像哈巴狗一样委曲求全于强者,连受降者也看不起。乾隆就作诗奚落钱谦益:“平生谈节义,两姓事君王。进退都无据,文章哪有光?真堪覆酒瓮,屡见咏香囊。末路逃禅去,原是孟八郎。”
    当明王朝在威猛无比的八旗子弟的铁蹄下呻吟时,当明王朝在势如破竹的大清王朝的覆盖下消亡后,刚愎自用、飞扬跋扈、草菅人命的朱元璋即使有在天之灵也不会想到,在明王朝苟延残喘、垂死挣扎直至灰飞烟灭时,杀身成仁、舍命抗争的是他杀得最多的文人,如丧考妣、悲不胜悲的送葬者更多的也是他杀得最多的文人。
    欲以柔弱无力的双手推动历史,想用热血沸腾的胸膛承载历史的车轮。有多少事与愿违的尝试令人荡气回肠,有多少命比纸薄的付出使人感激涕零。
    还是李苦禅大师悟得明白。这位名冠中西的大画家为其自画的螃蟹题词:“君自横行侬自淡,升沉不过一秋风。”古士子有此境界,今文人有此胸怀,该会减发多少悲戚戚惨兮兮的故事。
    谁能将水中之月捧在手中?

    第三部分  繁星辉 
  
    “我有我志莫相逼。”汉朝的严光不愧是一个敢说大话的人。
    “我有我的志向,你为何相逼呢?”这是严光对皇帝说的话。皇帝是刘秀,与绍兴余姚人严光是同学。刘秀当皇帝后,严光更名改姓隐居。后来严光被聘到京师,光武帝与他相处如昔,并请他出仕,任命为谏议大夫。严光坚辞不受,并说出了这句话。此后,飘然归耕富春山,避之独钓严陵滩。
    范仲淹评价此事有独得之悟、独到之语:“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为光武之大,微光武岂能遂先生之高哉?而使贫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
    这个开启东汉舞台幕布的皇帝与这位知趣知味、知进知退的士人的故事就更耐人寻味了。
    浙江西北部的桐庐是一幅水墨画,尤其是在烟雨绵绵的时候,整个小城空灵明净,如梦如幻,更是一种美妙的仙境。向往桐庐,缘于吴均《与朱元思书》的精彩描写,缘于桐庐城北富春江岸畔东汉古迹严子陵钓台隐约相牵。
    富春江又称“小三峡”,游严子陵钓台要从富春江坐船去,站在船上看着烟雨朦朦的天空,有种隐约缥缈的感觉,想像着严子陵的模样,也是隐约缥缈的。江面渐宽,两岸青山都萦绕在烟雨中,恍若梦境。
    从船上仰望,只见两座壁立的山峰,耸立江岸。西峰是南宋谢翱恸哭文天祥处,东峰便是东汉高士严子陵隐居垂钓处。
    严子陵,名光,浙江余姚人。他本姓庄,因为避汉明帝刘庄之讳,而改姓严。博学多才、少有高名的严光年轻时与汉光武帝刘秀是同窗好友。刘秀登位称帝后,严子陵改名换姓,隐身不见,反穿羊皮袄到桐庐的富春江垂钓。刘秀派人来找他去叙旧,他置之不理。刘秀只好亲自来找他,他却故意躺在床上不起来。刘秀要封他作谏议大夫,他不受,仍耕于富春山。刘秀很想念他,命画工绘像,派人各处寻访,了解下落。后来在齐国的土地上,发现一人披羊裘,戴斗笠,很像子陵。于是备车备礼去接他,往返三次,才召其入京。历史上还有这样一段记载:严子陵被召到京城洛阳之后,不去朝拜光武帝,反而要光武帝来看他。后来被邀请和光武帝刘秀同床酣睡。子陵睡相不好,将自己的脚放在皇帝的肚子上。第二天看星相的太史急奏:客星犯御座甚急!刘秀笑着说:这是因为我与老朋友同床睡觉的关系。后来刘秀封严子陵为谏议大夫,他不肯当,来到这里耕种垂钓。从此,人们为称赞子陵这种不事王侯的精神,称他为“客星”。
      走上岸,循石级上山,石级旁是名家书法碑廊,可以一边欣赏从全国各地征集来的名家书法作品,一边可以欣赏奇松怪柏,真是神清气爽,意兴飞扬。等我们气喘吁吁地登上峰顶,却只见一方平台,孤立山壁,一间石亭,两块石碑,显得十分简朴,这也与严子陵的身份十分相符。倒是笼罩在烟雨中的碧江秀水格外迷人,令人流连忘返。站在平台上,四野尽收眼底,眼前的青山绿水,在氤氲的雨雾中变幻多姿,诗意盎然,我的心情也变得空灵遥远,这真是一个极好的垂钓处。遗憾的是没有人来此垂钓,现在已是徒有虚名。
    吸引人的不只是这里秀美的风光,更多的是严子陵的传说。历代不少文化名人如李白、范仲淹、孟浩然、苏轼、陆游、李清照、朱熹、康有为、郁达夫、张大千、陈毅、郭沫若、巴金等来过钓台,并留下不少诗文佳作。从南北朝至清朝就有1000多名诗人、文学家来过此地,并留下2000多首诗文,可以称作浙西唐诗之路。1949年4月,毛泽东同志的七律《和柳亚子先生》中写道:“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就是用严子陵隐居垂钓富春江畔这件事,来规劝柳亚子先生应留在北京参加建国工作。   
    严子陵钓台坐落在被誉为“清丽奇绝,锦峰秀岭”的富春山山腰,山下的江面又称“七里泷”、“七里滩”、“七里濑”。在山腰有两块高近百米的大盘石就是东西两台。东台前面还有一支石笋非常突出,好像是一位古代的仕女,头上梳着发髻,身穿裙袍,甚至裙上的皱折好像全看得清。这大概是陪伴严子陵的仕女。如果你要登上东台左侧那块称为“棋盘石”的石台上往下看,它却像是一支直上直下的石笋,有人说它更像是严子陵的钓鱼杆。
    后人多称赞他不慕富贵不媚皇权,范仲淹特为他修了严先生祠堂,并绘像立碑祭祀严子陵,并撰千古传诵的佳作《严先生祠堂记》称赞他“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孟浩然为中唐时期山水田园诗派主要作家之一,他写了一首“经七里泷”诗,描绘了严陵濑的风光,表达了“观奇恨来晚”的感情。博览有识的唐代诗人张继朝拜严先生后,著“题严陵钓台”诗一首,既描绘了钓台景色,又抒发了登临钓台的感想。晚唐杰出的诗人杜牧在睦州任刺史两年,留有钓台诗多首,其中一首以通俗、精美语言描绘睦州优美景色的五言律《睦州四韵》。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在任杭州、苏州刺史期间,来桐庐拜会好朋友桐庐籍诗人徐凝,曾有两首诗留传于世。清朝著名画家任伯年画有《严子陵五月披裘图》,严子陵头戴斗笠,身披羊裘,画中的人物神态惟妙惟肖。性格狂放不羁并毕生致力于绘画的唐伯虎在富春江一带曾留下不少足迹,严子陵钓台也是他注目的地方,他的《严滩》诗描绘了钓台如画的风光,表达了对严光隐居生活的羡慕。清朝著名的书画大师郑板桥到过钓台,并书写了楹联一副。
    留芳亭的楹联是李敬忠先生根据施肩吾的《过桐庐场郑判官》诗中书写的:“幽奇山水引高步,千古篇章冠后人。”施肩吾是唐代诗人,桐庐县分水贤招乡人,他虽中了状元,但不愿在宦海中沉浮,没有等到授官就东归故里,晚年他率族人到台湾、澎湖一带去定居、垦荒,是我国历史上开发宝岛的先驱者之一,他也是澎湖诗的第一诗人。亭子另一副楹联是选自宋朝孙沔的《题子陵钓台》:“列传古碑言未尽,一滩凤竹自萧骚。”
    东台为严光垂钓台,亭曰:“不事王侯”,后改石额为“垂竿百尺”。石柱楹联为“登钓台而望,神怡心旷。想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站在亭前顿感视野开阔,向东眺望,白云云如带,层山叠嶂,云烟迷蒙,俯瞰大江,绿山悠悠,舟楫点点,真是“两岸画山相对出,一脉秀水迤逦来。”
    东南三公里处的“芦茨村”是晚唐诗人方干的故居,登钓台东望直见岩崖绝壁,白云徐生,范仲淹知是唐朝处士方干隐居处,欣然题名“白云源”。
    沿小径登山有田十余亩,传说是是严光耕种的地方,称为“严陵田”。向下看去有平坦如矶、可坐几十人的“棋盘石”。有一支石笋依山而立,就是在山麓看到的那支如仕女的石笋。有人说她因崇拜严光的贤德,永世站在这里陪伴;也有人说它像严光的钓鱼杆,永远插在这里。
    有石亭翼然如飞,左右石柱上刻楹联“远道息尘劳,向此间坐石看云,放怀宇宙;高台瞻胜迹,羡当日耕山钓水,俯视王侯。”这付楹联曾使许多墨客骚人拍手叫绝,为之倾倒。西台亭最早石额为“高尚其志”,后来改为“留鼎一丝”,亭子的一副楹联是选自清朝徐夜的一首诗句“生为信国流离客,死结严陵寂寞邻”。
    “清风轩”左侧的小碑廊有两块是非常值得一看的碑,一方是刘基的《钓台诗》,一方是张浚的《过严子陵钓台》。如果说两个碑廊里绝大部分诗文是赞扬严子陵不事王侯的高节的话,这首诗的内容就截然相反,这首诗借用周武灭商时,伯夷兄弟和姜太公所执的不同态度这件事发表议论。议论两种不同的人生哲学,他表明:首先要有功臣们的苦战和胜利,才有百姓,包括隐士们的安居乐业生活。具体来说:没有光武帝中兴汉室,重整汉王朝,那么桐江之畔还是一片厮杀,哪有严光悠闲的耕种垂钓的生活呢?这首诗在不贬低严光的前提下,强调了与严光相反的一条路,给人以哲理性的启示。
    范文写得实在是好,但这么称赞一个山林隐逸者有些言过其实,这当然受时局与境界所限。严子陵的隐居垂钓确有沽名钓誉之嫌,王世贞就曾在《钓台赋》中批评姜太公和严子陵,说“渭水钓利,桐江钓名。”说得多么辛辣和深刻!
    《过严子陵钓台》撰写者爱国将领张浚是宋孝宗时的枢密使,统率全国军队,是武臣之首。他是南宋时主持北伐抗金的将领,曾重用岳飞、韩世忠等抗金名将。因此,一生遭受秦桧等主和派排斥,三次被贬到永州,但仍然力主抗金,矢志不渝。被贬永州后,还连上五十道奏疏反对议和。全诗先是生动地描绘了翠绿中被烟雾笼罩的钓台风光,然后对严光的归隐渔樵和修身养性加以肯定,加以赞赏。最后表达自己决不肯和主和派同流合污,要抗金到底的雄心。来钓台后的当年他就逝世了,这块碑也是幸存下来的古碑之一。
    后人遂将严光垂钓处称作为严陵濑。严子陵后来在中国古代的隐士中具有偶像一般的意义与地位,是中国文化中与儒家文化相互补的另一面。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说提倡学而优则仕,这套学说后来与经学入仕及隋唐之后的科举制度相结合,用以鼓励读书人通过功名入仕做官,它对于巩固封建政权当然很有用,现在曾有人将这套制度与西方现代的文官制度相媲美,但是其负面作用也是不言而喻的,它将读书人一辈子束缚在经书与功名之上,消耗了毕生的精神与才华,极易诱导人去追求功名利禄而忽略人格。西汉末年时一些硕儒将经学当作猎取利禄的敲门砖,王莽篡汉时,他们竞相献符命奉承。光武帝对这一点痛心疾首,故而他将儒学与气节操守结合起来,而严子陵不慕富贵,遗世独立的人格精神比他在朝时所起的精神感召作用也许更大,所以光武帝同意他回到富春江渔樵归隐,垂钓终身,也未尝没有此中深意在内。东汉末年,对高士的欣慕往往胜过王公贵族,可以说与这种对气节的倡导有关。“党锢之祸”时涌现了许多如李膺、陈蕃、范滂这样蹈仁践义、视死如归、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刚烈士大夫,也与严子陵这样的高士人格熏陶有关。这一点,明清之际的著名史学家顾亭林在《日知录》中说得非常透彻。如今斯人已去,然而青山绿水,滔滔江流,如同万古长存的日月星辰一样,滋养着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在富春江边,传说有许多历代前来瞻仰垂吊之人的墨迹,立有碑林,其中有范仲淹等人的墨迹。然而,现在见到的却只是今人书法作品,内中有台湾国民党元老陈立夫的诗迹。一位桐庐县中旅的严姓导游,传说也是严子陵一族的后裔,告诉人们,历代留传下来的碑刻,没有毁于兵乱,却在“文革”中被砸得精光,统统扔到富春江底下去了。
    然而,当我盘桓在天地山水之间,登台远眺,极目之处,富春江滔滔流去,两岸群山簇拥,夏日蓝天下的云彩在山峰天穹中穿行飘荡,仿佛有遥远的遗响穿越时间而来,静静地遐想,那些来自都市的尘嚣在这里好像被净化了。    
    三仕三隐来复归。
    李泌频繁的入世与出世在历史上真不多见。
    生活在唐朝天宝年间的李泌少年聪敏,博涉经史,善文工诗,自比有王佐之才。他不屑于举步科举入仕之途,避隐嵩山,等待时机。晋朝以来,隐士颇受关注,越不出仕,名声越大,做大官的机会越多。厌弃科场、艳羡官场的李泌终于走通了终南捷径,从名山古刹步入唐玄宗的“龙眼”。
    待诏翰林的李泌依然孤傲,得罪了国舅杨国忠,仅得了个卑官微职。到任不久,他就唱着《长歌行》飘然归隐南岳衡山。“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寻常沟渠,难容吞舟之鱼;千里良驹,岂为耕种之牛。既已等过,莫若再待。
    在安史之乱的刀光剑影中,李泌二度出山成了唐肃宗李亨的军师。运筹帷幄,统兵百万,成就了“中兴名将”郭子仪、李光弼的功业。功成名就的李泌却是寝食不安,痛苦不堪,龙椅坐稳后的李亨宠妃纵戚,自己得罪过的小人都已鸡犬升天,在冠冕威严、朝堂威武、群臣威足的架势背后,不外乎是尔虞我诈的手段、欺上瞒下的旧习、见利忘义的品性和是非颠倒的德行。崇拜权力,就要低下高昂的头颅;羡慕名利,只有放下金贵的尊严。治国平天下的入世理念在深不可测、险不可除的强权政治面前败下阵来,登衡山可以仰观云卷云舒,哭笑随意;下洞庭能够俯察涛起涛涌,歌啸自如。
    决定辞职归隐的李泌对泪眼婆娑的皇帝李亨说,臣有五不可留,即遇陛下太早,陛下任臣太重,宠臣太深,臣功太高,迹大奇,请陛下听臣去,免臣于死,非是陛下杀臣,皆因此五不可也。
  二度归隐的他决计隐身隐心,然而,精神虽至,火候未到。青山绿水荡涤不尽满腹经纶,清风明月消融不了王佐之志。饮酒味淡,对灯无眠,韶华即逝,生命苦短。饱食尽终日,万事成蹉跎。接受大志与行义,拒绝富贵与权势,深思熟虑的他又出山入京。
    李泌得到了唐代宗的器重,也遭受过流贬之苦,志大才高、胸怀抱负的他,在宦海中拚搏挣扎,坚守着独立的人格,修炼着至上的道德,维系着凛然的尊严。在任杭州刺史时,举全力解决了居民的淡水供应问题,史籍称颂。苏东坡说:“杭之为州,本江海故地,水泉咸苦,居民零落。自李泌始引湖水作六井,然后民足于水,井邑日富,百万生聚待此而后食。”这为杭州发展成东南第一大都会和两朝驻跸之都奠定了基础。到现在还有一口名“相国井”的古井,静静地映入熙熙攘攘的过往人群的眼中。    
    是非从来缘人事。写得传世经书、赢得驰名战争的孙膑却惧怕浅浅的纷争漩涡。
    继孙武之后的著名军事家、谋略家孙膑,被追逐功利、贪位慕禄、嫉贤妒能的庞涓害得失去了膝盖骨,佯装精神失常,寻机逃出虎口。帮齐将田忌以“一不胜而再胜”之法赢得了威王赛马的千金赌注,被齐威王拜为军师。“围魏救赵”的桂陵之战,孙膑打败了庞涓,魏惠王服输于齐威王。十三年后的马陵之战,孙膑退兵减灶,制造假象,设伏聚歼孤军深入的庞涓。
    然而,军事上立下赫赫战功的孙膑,政治上却郁郁不得志。齐相邹忌和大将田忌素来不和,矛盾激化。邹忌担心两次胜仗危及自己的权位,伺机铲除异己。孙膑明察秋毫,建议田忌驱除邹忌。田忌流亡楚国后,孙膑谢绝加官晋爵,侥幸逃脱牵连,退出政治舞台。
    过着隐居生活的孙膑,把晚年的全部精力用在了研究军事理论上,写出了流传千古的《孙膑兵法》。  
    北宋的词人晏几道是一位有名的“痴人”,被后世的评论家众口交誉为“古今伤心之人”。他是身居相位的著名词人晏殊的第七个儿子,六位兄长先后步入仕途,自己在绮罗脂粉中泡大,在荣华富贵里成人。等到家道中落,俗世酷寒,晏几道骨子深处的性情中人的本质展露无遗,孤高耿介的士人之风无人能追。同样孤高耿介的好友黄庭坚形容他有“四痴”,其中一痴就是虽然仕途艰难、生活困顿,但却不愿傍贵人、附豪门。他的姐夫是权高位重的当朝宰相富弼和炙手可热的高官杨察,朝中的众多官员是父亲的门下之客,在他们的侯门深府却从来找不到屈居下僚、穷困终生的晏几道的身影。权倾朝野的蔡京独霸相位,盛极一时,在冬至之日求晏几道作词。心有不甘的晏几道耐着性子作了两首《鹧鸪天》,却对蔡京言无一语、字无一个。
  怀才不遇、坎坷凄凉的晏几道的血管中流淌的依然是贵族的血液,性情痴迷,品格孤傲,在功名世俗中严守人格的独立,在利禄浊流里保持生命的尊严。苏东坡钦慕他的才华,曾托黄庭坚转达结识之意。两人年岁相当,同样才华横溢,同为一代名士,一起沉浮宦海,都非庸官俗吏。晏几道对慕名求识者回了句冰冷之语:“今政事堂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两人失之交臂,词坛少了佳话,人间淡了趣味。
    群星闪烁,映照人心。就是这最耀眼的几颗,让这黑夜的瀚海光芒万丈,波涛汹涌。

    第四部分  西湖情

    山水之好吸引着情趣满怀的人,寄情山水永远是有思想的人的无限向往。
    西湖是最美的山水,云降柔水,鹤伴野山。
    佳山美水比比皆是,入耳入眼都成文章。
    南宋的抗金名将李纲游武夷山有诗:“一溪贯群山,清浅萦九曲。溪边列岩岫,侧影浸寒绿。”等到独领抗金斗争、任相七十五天遭罢免后,面对仙鹤岩,他诗情悲发:“谁画千年老令威?丹青今古照清辉。玄裳朱顶苍崖畔,岂忆冲天万里飞!”
    这哪里是亲山恋水,分明是触景生情!
    这哪里是挥笔赋诗,分明是报国失路!
    明代的抗倭名将戚继光离开福建北上击敌,路过武夷山,曾作诗题于九曲溪口、大王峰麓的万年宫:“一剑横空星斗寒,甫随平虏复征蛮。他年觅取封侯印,愿向君王换此山。”
    这山这水在心中重于王侯之印,驰骋疆场的伟丈夫独具如此豪情与柔情。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这恐怕是描写西湖最恰当最优美的诗句了。
    这是苏东坡赞美西湖的名句,约略也暗含着对归隐者的宽容、理解与羡慕。
    西湖历来是归隐的理想之所。
    南宋时有西湖十景,元末模仿又有钱塘十景,中有“孤山霁雪”,雪后初睛的孤山美景宜人。《西湖志》记载:“孤山兀峙水中,后带葛岭,高低层叠,朔雪平铺,日光初照,与全湖波光相激射,璀璨夺目,故以霁雪胜。每当彤云乍散,逻旭方升,或蜡屐冲寒,或孤蓬冒絮,由岁寒岩经卢舍庵侧入西泠桥,楼台高下,晶莹一色,群峰玉立,回合互映,恍如置身瑶台琼圃之上也。”
    尚未皈依佛门的李叔同曾作歌赞赏西湖之美:“看明湖一碧,六桥锁烟水。塔影参差,有画船自来去。垂杨柳两岸,绿满长堤。待晴风,又笛韵悠扬起。”
    明朝洪武年间,曾以主要角色参与纂修《永乐大典》的杭州人临安府学教谕高得炀,诗寄《孤山霁雪》:
    山头白白六花铺,水面清清一髻孤。
    翠凤搏云朝贝阙,玉楼擎日出冰壶。
    梅花正好冲寒探,竹叶何妨踏冻沽。
    千载林逋留胜迹,总因佳境在西湖。
    这都是因为杭州之盛与西湖之美。  
    在中国文人士子的心中,西湖显然不只是一处风景胜地,特别自南宋以来,她所负载的深沉的文化和厚重的意义,绝不是那一池弱水所能支撑的。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感怀沧桑,警言醒世,国之兴盛衰亡,家之繁华萧条,人之欢乐忧患,一直浸润在这厚厚的历史典籍中。
    西湖因人而宜,缘情而美。在元人的心中,西湖更是永远的痛。汤式作曲《西湖感怀》:
    问西湖昔日如何?朝也笙歌,暮也笙歌。问西湖今日如何?朝也干戈,暮也干戈。昔日也二十里沽酒楼香风绮罗,今日个两三个打鱼船落日风波。光景蹉跎,人物消磨。昔日西湖,今日南柯。
    往昔的西湖是有权人、有钱人、有才人的天堂,今天的西湖却更多成分、更深层次、更广范围上成了有钱人的天堂。  
    千里白云随野步。
    这是心向自然者的最美境界。
    东晋成帝咸和元年,葛洪身穿一袭黑色道袍,手挥一把白色的掸尘,一步三摇地来到了杭州的北山,在岭上结庐叫抱朴,隐居修身参道,山被后人叫为葛岭。
    西湖山清水碧,自然是炼丹修道的绝妙之地。现在的抱朴道院,幽雅别致,仙气袅娜,龙墙蜿蜒隔开道俗两界,瓦如龙鳞世代承风接雨。近处有炼丹井与台,山上有观景的初阳台,在此吸日月精华可吐故纳新,参天地玄机能得道飞升。
    执意炼丹的葛洪本想饮丹成仙,不料却歪打正着,成了中国最早的化学家。
    或许真地感动了道家圣君,在风景独绝的道教圣地江西三清山,一块高有数丈的巨石,正是葛洪在专心致志地伺炉炼丹。
    是否炼成仙丹,功效到底如何,我们已无从得知了。
    只是葛洪深研养生之道,年轻时疾病缠身的他,到八十岁时反而身体康健。传说他在入葬前面色如生,身体柔软,举尸入棺,轻似空衣,人们都以为他的肉身得仙而去。
    留给世人的价值连城的“仙丹”是内外116篇的《抱朴子》,这是葛洪倾其一生为道教建立的理论体系。
    出身于晋朝江南豪族的葛洪,十三岁时父亲去世,家道中落。他的叔祖公葛玄在道教中被尊为葛仙翁、太极仙翁,十六岁的葛洪开始精读佛家经典及诸子百家之言,遍览万卷。后来论人间得失,说世事藏否,经国之术精深,治世之技细实,学识渊博,境界高远。
    有人劝学有所成的他出仕做官,葛洪应答:“读书为明理耳,岂为功名贫贱哉?”
    葛洪并不是一味地拒功名、安贫贱。西晋太安年间,大将顾秘奉旨征讨聚饥民起义闹事的石冰。出征前到葛洪的岳父鲍玄家辞行,席间听得葛洪一句策语:“兵不血刃为上,应为天地而惜生。”正愁军前缺少良谋的顾秘大喜过望,力邀葛洪随军出征。
    不战而胜的战果皆大欢喜,兵不发刃,血不沾衣,顾秘领功得到封赏,葛洪因功得伏波将军。然而,西晋祸起萧墙,司马集团内讧,酝成“八王之乱”。葛洪流徙漂泊,避乱南方。十年后晋室南渡,葛洪旧功有赏,受封关内侯,到一个小县当了县令。
    环顾自己所处的时代,争权夺利、逐名敛钱,物欲横流、人欲滔天,寡廉鲜耻、无道无德。经不得阵阵刺激,看不得斑斑血迹,闻不得股股腥味,葛洪逃到了西湖,来到了云绕雾缠、山清水秀的西湖,来到了可以沐风浴雨、餐日饮月的西湖,来到了可以加薪添火、千锤百炼神丹的西湖。
    月朗星疏,神清气爽,道入脑海,天地飞升,俗眼已花,俗事已空,俗尘已净……  
    孤独的鹤留连西湖的明山秀水。
    丹顶鹤亭亭玉立,仙风道骨,翩翩起舞,飒爽英姿。先秦时期,鹤只是一种善于鸣叫的鸟,夜半而鸣,声冲九霄。古老的四大灵物是麟、凤、龟、龙,以后龟的地位每况愈下,鹤的影响扶摇直上。对鹤有知遇之恩并引鹤为知己的第一人是卫懿公,让它乘坐只有大夫才有资格享受的轩。狄人入侵,危如累卵,国人却说,鹤有禄位,让鹤出征。鹤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卫国遭灭,懿公赴难。
    汉晋修仙成风,鹤重入慧眼。大雁春来冬去,长途跋涉,不如鹤稀罕且高贵;凤凰独来独去,长于隐形,不如鹤平常且实在。与松为邻可长寿,同鹤相伴能延年。
    阮籍与嵇康是“竹林七贤”的重量级人物,两人互相钦佩。嵇康就曾感叹说,阮籍从不说别人的缺点,我想学却学不来。
    嵇康的骨头比铁还硬,只有刚性,没有韧性,宁折不弯。阮籍则多了些灵活与圆滑。
    阮籍、嵇康还有钟会都是文人,但前两者瞧不起后一位。贵为公子的钟会写诗作文,目的在走通仕途。初时还算谦虚的钟会有了作品,诚心想请阮籍、嵇康指点。阮籍乐于装聋作哑,说话云山雾罩。嵇康平素青眼朝天,白眼看人。钟会写成了《四本论》,心脏哆嗦着、腿肚子转着筋挣扎着来到嵇康的家门外,不敢面呈,隔墙就扔。嵇康将文稿捡拾起来,随手就扔进茅坑。
    大将军司马昭主动示好,有请他俩出山之意。对这个路人皆知其心的司马昭,两个人都不想理他。
    怎样对付司马昭,就看出两人的差别来了。阮籍天天泡在酒楼装疯卖傻,一派沉缅酒色不能自拔的景象,一丝不挂还振振有词:“我以天地为房舍,以屋宇为衣服。”司马昭先笑后骂,置之不理。
    对嘴能啃石、牙能断铁、舌能杀人的嵇康,司马昭先让嵇康的朋友山巨源出面相商。
    山巨源到时,嵇康正光着膀子在院子里的柳树下打铁。这位文采斐然、精通音律的才子原本就因“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而很为世人推崇,多为倩女倾慕,这一次更是与众不同。
    好朋友讲明来意,嵇康就将老脸拉得不能再长。
    第二天,一封纸长字多的绝交信就送到了山巨源的手上,把司马昭和老朋友一起得罪了个完全彻底。
    朋友可以自疗其伤而忍辱负重,心狠手辣的司马昭却咬牙切齿,发誓要将嵇康置于死地。
    热衷于搞政治、天生钻营仕途的钟会终于摇身一变成为司马昭的心腹谋士,嵇康成了他的谋算对象。
    钟会与一队文学新手拜会嵇康。
    嵇康仍在打铁,铁锤呼呼生风,巨响如雷贯耳,铁匠挥汗如雨。好友向秀满脸是灰,恪尽职守地推拉风箱。
    两人手脚忙而不乱,口中妙语连珠,满面得意春风。
    毕恭毕敬的围观与旁若无人的倨傲,使钟会的脸色如变色龙般地青白相间、红黑变幻,他只得怏怏而走。
    嵇康这时才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走到门口的钟会并不回头,愤而怒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钟会恼羞成怒,嵇康祸从天降。
    钟会对司马昭说,嵇康是卧龙,不可重用。司马昭心知肚明,嵇康是曹家门上的女婿,早就盯上他了。
    机会不等自到,嵇康的朋友吕安犯事入狱,把嵇康扯了进去。
    钟会说:“不诛嵇康,无以清洁王道。”只此一句,就把嵇康送上了断头台。
    行刑之时,洛阳城内人声鼎沸,司马昭驳回了三千太学生要求不杀嵇康的联名上书,吕安以头撞枷,自叹死不足惜,连累兄弟无法安心九泉。
    嵇康神清气定,说如无这事,我照样要死。
    嵇康最后一次弹奏早已烂熟于心的《广陵散》。探手抚琴,仰首观日;颔首凝眉,心神俱扬。琴音如注,江河倒流;一音独鸣,杂声皆无。云遮雾盖,秋悲冬冽;血肉横飞,杀人如麻;情天恨海,火中永生。十指血线淋漓,数弦嘣然而断。影与魂共舞,日与月失色。
    “《广陵散》,如今绝矣!”绝曲激荡人间,绝言荡气回肠。
    钟会从司马昭的眼中看出的是他的悔意。
    阮籍又一次深醉不醒,不久便病逝。
    几年后,钟会死在司马昭的屠刀下。
    玩文人于掌股之间,对司马昭来讲绝对是小菜一碟。
    出乎意料的是,特立独行的嵇康在教育儿子的《家诫》中却全是谨小慎微,与其一生的所作所为判若两人。
    他告诫儿子:“对于长官要保持尊敬,但也不要常往他那时跑,以免招致同僚的嫉恨;长官送别众客,自己不要单独留在最后,以免其他客人怀疑自己要向长官告密;讲话更要加倍小心,不要议论别人;对于讲不清、不容易讲的问题不讲;他人向你征求有关是非的意见,也要以‘不了解情况’的话来推辞等等。”
    这也是一只在西湖上空留连盘桓的仙鹤。  
    当官被贬谪,常作山川明月之吟,频发竹节梅香之思,人格可近隐逸,却难归于隐居之流。
    哪一些是真正的隐士呢?
    林和靖偎得娇妻养爱子,两只鹤在膝下与身边缠绕。沈括的《梦溪笔谈》记载:“林逋隐居杭州孤山,常畜两鹤,纵之则飞入云霄,盘旋久之,复入笼中。逋常泛小艇,游西湖诸寺。有客至逋所居,则一童子出应门,延客坐,为开笼放鹤。良久,逋必棹小舟而归。盖常以鹤飞为验也。”
    鹤将他的心带到天上自由地来去,带入云中自如地飘逸,鹤成了他忠诚如一的儿子。临终前的他抚摸着鹤的身子说:“我欲别去,南山之南,北山之北,任汝往还可也。”主人归天,鹤却流连,在他的墓前悲鸣而死。后人将它们葬于主人的墓侧,取名鹤冢。
     直到元代时林和靖的墓被盗,发现棺中只有一块端砚、一支玉簪,或许真如传说的那样“夜下玉棺葬湖水”,空灵一世的他,枕土睡水,他如何会计较?
    无视富贵功名、不求荣华利禄的林和靖自题:“道着权名便绝交”,一生不出仕,连宋真宗都请不动他。
    然而,灵魂深处有一根弦不触即鸣。他以儒学精心辅教的侄子林宥进士及第,他欣喜若狂,焚香合掌,祝贺祈祷。
    比他小三十六岁的诗人梅尧臣、小二十多岁的范仲淹都声显名赫,也成了他的忘年交。
    杭州的历任太守中有五人与他交情甚厚,来往频繁,他死后,太守李咨素服守棺七天才下葬。
    二十多年后,范仲淹在杭州任上,常常独步孤山小径,找寻曾经飘逸过的身影。
    老谋深算的宋真宗深知稍加关照林和靖就可以收获政治上的硕果,于是源源不断地赏赐食用之物,逢年过节派长吏慰问,临终还谥其名号。太守有赠,友人能馈,和着清风,伴着明月,林和靖站成了一代名隐。
    我们即使如此了解和理解林和靖,也无法准确地领悟他的这首《长相思》: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未结成,江头潮已平。
    这是隐者的情之悲歌么?这是隐者的爱之宣言么?这是“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对心上人的衷肠柔心么?这一切似乎已不复详知。
    林和靖不会这么单纯与简单,我们还有机会去感悟他的心灵,领略他的天地。  
    西湖的天空总有云的缭绕与缠绵。
    山中宰相起风云。
    陶弘景的潇洒一别赢得了山林之人的最高头衔。
    公元487年。萧齐王朝。建康。现在的南京市。
    这一年似乎没有发生动人心魄的大事件,君臣自在,朝野趋稳。
    只是京城的一位饱学之士的离职,使百姓云集,万目迎送。
    这就是闻名遐迩的经诗文赋无所不通、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的陶弘景。
    在齐王朝朝廷担任诸王侍读、奉朝请的陶弘景,因申请外任县令遭到拒绝,就轻松自在地将官服挂在了神虎门上。
    征虏亭上,群臣毕至;四围之下,掌声雷动。去者仙风道骨,送者无限惆怅……
    只因如此,朝廷少了一位区区县令,皇帝多了一位山中宰相。
    当过多年县令的父亲为陶弘景积蓄了安心生活和潜心学问的必须条件。从父亲口里听到了名人故事,从父亲手中学会了读书识字,十岁时读葛洪的《神仙传》就神往羽化成仙。
    这时的他已长得身材魁梧,眉清目秀,长耳宽额,帅气飞扬。
    更令人叹为仙身的是,他的双耳各长出十多根黑毛,右膝有七星纹状的数十颗黑子。
    读书深究无一事不懂,琴技棋艺书法无一门不精。一介武夫出身的当朝宰相萧道成密谋篡位,将陶弘景请到京师陪子读书,并授予他奉朝请的官位。
    萧道成代宋建齐后,多以朝中之事问计于他。研习历朝礼仪并能融会贯通的他,有求必应,有问必答。然而,在皇家当老师收入微乎其微,上无以奉养老母,下不得养家糊口。他想当个比现职低一级却实惠更多的县令,没有过得了萧道成的儿子齐武帝这一关。碍于师尊之面,齐武帝勉强答应他去职,并应允每月送他茯苓五斤、白蜜二斤。
    陶弘景安家于句容县的句曲山,山中有洞宫,叫金坛华阳之天,方圆一百五十里,汉朝时咸阳“三茅”得道后来此执掌,又叫茅山。他在山中立馆,自号“华阳陶隐居”。
    齐高祖问他山中有什么,陶弘景写诗作答:“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
    学道成仙之愿又从心底涌起,他拜孙激岳为师,遍游江浙名山大川,寻仙觅药。直修得身如轻燕、捷如猎豹。每入深山幽谷,就坐卧其间,看逝水急流,听松涛阵阵,吟咏盘桓,流连忘返。
    自幼性格内向的陶弘景到中年时仍淡于结交来往,他住在楼房的最高层,只允许家僮可以进入。年轻时擅长骑马射箭,晚年则沉醉于吹笙听涛,庭院中密植松树,涛声起时,身心怡然。
  陶弘景常以切身感受说与门徒:官府的朱门大厦虽然十分华丽,但我不想再求进身。我无论是望见高耸的巨石,还是看到无底的深泽,就有一种难以自抑的愿望,或要高攀其上,或要投入其中。为了那点俸禄,我曾与达官贵要周旋,现在想来,也是大有裨益。如果没有那段经历,我哪里会像今天这样能看透朱门的虚实,走上我所选择的山水之游。人们都说我身有仙像,这一切大概都是时命的安排吧。
    由野入朝、由显入隐的陶弘景,多次受到大学问家东阳太守沈约之请,都被他婉言谢绝。
    方寸之内都是尔虞我诈,弹丸之地都是征讨杀伐,悠忽之间都是朝代更迭。
    陶弘景生于宋朝,在齐朝做官,等到梁朝建立时,才有了青史有名的梁武帝萧衍。在他为贵公子时就多次拜访陶弘景,两人感情融洽,极尽欢娱,一起游历名山大川。对阴阳五行和图谶深有研究的陶弘景从流行的歌句“水丑木,建台阁”中预知齐朝将灭,梁朝当兴。在大功未成之际,陶弘景已亮明态度,又为萧衍建议朝名为梁,与梁武帝情深意笃,书信不绝,来访的达官贵人更是络绎不绝。
    梁武帝希望他能够在朝为官,多次请他出山。陶弘景呈上了一幅画,画中两只水牛,一只闲散于水草之间,一只头戴金笼,身为人牵,以杖驱赶。梁武帝自然明白其心,只在国家每有祸凶及征讨之时,派人进山问计,陶弘景也如愿以复,“山中宰相”之誉名闻朝野。礼仪周到,礼物丰厚,陶弘景留下生活必需品,其余的全部退还。
    陶弘景著述甚丰,涉及儒学道教、医药方术、阴阳五行。他精通医学,推崇辟谷,长于炼丹。梁武帝提供金贵的原料,陶弘景炼出了色如霜雪的仙丹,两人服用后感觉很好。用仙丹需要去色戒欲,陶弘景因为小时候父亲的小老婆将父亲杀死,从内心深处厌恶和排斥女人,一生不曾婚娶,梁武帝从四十岁后就独守其身,两人都活了八十岁左右。梁武帝最后被篡权者活活饿死,不然会更长寿些。
    寿命将终的陶弘景将身后事安排得天衣无缝,实现了羽化成仙的梦想。梁武帝下诏赠太中大夫,谥号“贞白先生”。
    有传闻说陶弘景预知了梁朝的灭亡之期,死前写下四句诗:“夷甫任散诞,平叔坐论空,岂悟昭阳殿,遂作单于宫。”暗示坐论玄理将自取其祸,果然侯景乱梁改朝换代。
    这恐怕就是后来人的意会了。  
    “云想衣裳花想容。”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山高路远心中事,云遮雾盖诉不平。
    出身贫寒的南朝诗人鲍照才华满腹,正直倔强,因不屑攀附权贵,始终得不到重用。
    他的五七言杂用的诗作《拟行路难》表达了壮志难酬的慷慨不平之气。“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对当时流行的“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腐朽门阀制度进行了无情的鞭鞑。
    怀才不遇者空有抱负,只剩得一曲衷肠送日月,半生潦倒出乾坤。唐代诗人秦韬玉的《贫女》就诗意双关,明写贫女,实写贫士。“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贫女心灵手巧却无人当媒,贫士志远才高却无人来赏,悲辛的生活感触和明晰的人生哲理跃然纸上、力透纸背。
    怀才不遇者的悲惨遭遇引起的强烈共鸣终于以奇文异章的形式走进韩愈的《杂说》,这可谓中国历史献给千里马的挽歌。古文更难理解,全在用心细摩。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文平意崛,曲高和寡。高山流水,知音难觅。  
    西湖的曲院风荷别有韵致。
    云是水的母亲,水是云的使者。天上的云飘落在地上,养育滋润着水中的荷花,超群绝俗,亭亭玉立。
    荷花在碧波荡漾中蓬勃成“翠盖佳人”,在诗词歌赋里挺拔为“花中君子”。有心爱之,芳名别具,《诗经》中称荷花,《楚辞》里叫芙蓉,《说文》中作芙蕖,《群芳谱》里谓水芙蓉,更有水华、菡萏、芙蓉花、六月春。明代的叶受则作《君子传》,传主为“君子”,又名“莲”,复名“菡萏”,字“芙蓉”。
    志行高洁的屈原在《离骚》中歌吟:“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三国时期曹魏的才子曹植作《芙蓉赋》,赞颂荷花的高洁品性:“览百卉之英茂,无斯花之独灵;结修根于重北,泛清流而濯茎。”周敦颐的《爱莲说》传扬了莲荷的品德与风姿,至今读来口齿留香。
    一介寒士的唐代诗人高蟾重名有节,倜傥不群,宁愿困穷而不得千金。品而优则名,学而优则仕,他却连考十年未曾及第。正气从未泯灭,怨气不免上升,他赋诗题为《下第后上永崇侍郎》:“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诗中讽刺了拉靠山、扯裙带的飞黄腾达者,生发了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感慨,更有不卑不亢、格调高远的自喻秋江芙蓉、自持连荷之风的孤独高洁。  
    西湖的一汪碧水能够包容一切。
    佛道诗歌是佛经道教的精华,其中的优秀之作别开洞天,精神世界超凡脱俗,美学意境清幽空远。唐代的寒山、拾得、贯休、齐己等人,都为唐诗春园添彩,禅意尽展枝头。名为“太上隐者”的有诗《答人》:“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清静千金买不到,无为万岁行难果。
    深明禅理道意的“诗仙”李白在《山中问答》里梅开二度:“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飞泉碧峰哪得见,黄鹂夜莺怎可闻?
    同样是人中之龙、诗中之圣的杜甫褒扬酒中之神、诗中之仙的李白:“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有多少情怀需要美酒化开,有多少志向需要烈酒壮胆,有多少烦忧需要愁酒排解?黄鹤楼可以游仙临虚,鹦鹉洲能够成才扬名。你为何“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需歌舞宽离忧。”这激昂愤慨之语震惊封建时代!
    “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
    人间无净地,双目望月宫;月明银光在,有云偏易遮。
    李白在《庐山谣》中锦心绣口:“庐山秀出南斗旁,屏风九叠云锦张。”安史之乱骤风突起,李白避难庐山隐居。心寄野山藏羽翼,目连八方惊风雨。积极与消极相斗,出世与入世相争。在《赠王判官时余隐居庐山屏风叠》长叹:“大盗割鸿沟,如风扫秋叶。吾非济代人,且隐屏风叠。中夜天中望,忆君思见君。明朝拂衣去,永与海鸥群。”
    古往今来,多少人期盼着栖息西湖,拉长日月啊!

    第五部分  群英谱

    英雄不只来于战场,英武不只源于官场,英烈不只现于杀场,英才不只立于文场,英姿不只闪于舞场,英豪不只限于酒场。
    在英雄铸就的年代和写就的华章里,有一组闪亮的音符不可或缺。
    这还是形形色色的隐士。
    他们仍无愧于英雄的称号。  
    历史从来没有忘记这一个特殊的群体。
    生于汉献帝建安时期,卒于晋武帝太康年间的皇甫谧就深研穷究过隐居不仕的贤德之士,在叩问圣贤灵魂的同时敲击自己的思想。
    这是一串怎样的默默无闻而又闪烁其辉的名单!支伯、颜阖、原思、荣期、黔娄、干木、荆莱、严遵、四皓、郑真、管宁……每一个都是浩瀚史海的耀眼之星,每一人都有荡气回肠的动人故事。
    支伯是传说中尧舜时的贤人,虽然没有做官,却受到人们的尊敬。“临沧州而谢支伯,登箕山而揖许由,岂不盛乎”的说法,就是对他的人格精神的最好肯定。
    颜阖力辞重金,力拒官位,安居陋巷,终成名士。
    孔子的弟子原思,屋不遮天,衣不敝体,形容枯槁。子贡以为他病了,原思说:“学道而不能行之为病。若思贫也,非病也。”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不能实现,比贫穷更可怕。
    孔子在游泰山时,看到身穿破烂的鹿皮、腰缠旧带在潇洒地弹琴唱歌的荣期,便问他为什么如此快乐。荣期对答说,我是人,我是男人,我是长寿的男人,如此而已。
    孔子深以为是,无限感慨。
    身穷志高的黔娄拒绝了鲁恭公和齐王的任用,一生清贫,死后衣不遮体。曾子为此伤感,著书四篇,名为《黔娄子》。
    汉时扬雄的老师、四川人严遵以卜卦为生,日得百钱足以糊口就收摊回家读《老子》。益州牧李强请他出来做官,他坚辞不从,活了九十多岁,写了一本《老子指归》。
    汉成帝的大将军王凤想启用隐居在阳谷的郑真,郑真深居不出。杜甫有诗句称赞:“自是秦楼压郑谷,时闻杂佩声珊珊。”
    生活在三国鼎立、强主争霸时期的管宁,置朝廷与新主的盛邀而不顾,自在自如地自由生活,最终安度其贤,民感其德。  
    …………  
    后来者更是熙熙攘攘,异彩纷呈。  
    皇甫谧——倾慕隐逸成书淫
    没有一个人能像晋朝的皇甫谧那样成为纯粹的“书虫子”。
    皇甫谧自己就是“不与春风争芳艳,自甘篱落傲秋霜”的学士与文人。不然,他何以有如此的深究和切肤的痛感!
    皇甫谧是历史上有名的“一代书淫”。
    对“淫”字切不可顾名思义,除了众所周知的意思之外,还有爱之过度、浸之过甚之义。
    书淫自是指神倾魂恋、废寝忘食的书虫子。
    他是一个智者,也是一个痴者。
    最初的痴却是无所作为、游手好闲。是慈母从严教导,是如父的叔父爱侄如子,是如母的婶母视若己出,才开启了他智慧的大门。
    从二十岁开始,他潜心于争分夺秒地学习。因疲劳过度,不到四十岁时,就病倒了。是亲情使他在痛苦中平静,是安静的心态使他得以思索人生。
    病魔的缠绕使他攻读医学,久病成医,写出了流芳百世的医学著作。
    遨游文山艺海,著作卷帙繁多,《帝王世纪》、《年历》、《高士传》、《逸士传》、《列女传》、《玄晏春秋》等并重于世。
    一代书淫成名隐,盖因史海藏波澜。
    在他的笔下,高士逸士品德高尚,不逐名利,个性鲜明,见识卓越,身承重压,心向高洁。
    心灵深处的亲近,使他的思想和行为十分接近高士名隐。
    晋武帝数次下诏威逼,他都以“上有明圣之主,下有输实之臣;上有在宽之政,下有委情之人”为由而坚拒。
    他只请求晋武帝能借些书给他,果然如愿以偿。
    皇甫谧的祖辈是汉代的重臣,生活在魏晋交替的动乱之际,恋汉、思汉、怀祖之情在所难免,身处社会下层的他对篡位禅代、分崩离析无力回天,故而托病不出,隐居不仕,景仰历代逸士高士,苦心孤诣立德立言。他没有获得治国安邦的机会,却竭尽全力经世济民,弘扬家国思想,发扬文人精神,张扬传统医术。
    时势让他无法选择归隐,归隐后的他力创了崭新的时势。    
    戴逵 ——不为王门鼓琴人
    戴逵置身民间鼓呼疾苦。
    隐逸之士不乏才华卓绝、技艺精湛之人,东晋的画家、雕塑家戴逵就是其中杰出的一员。
  少年成名的戴逵因“词美书精,器度巧绝”而令人惊服,为清谈名流所推崇的画坛前辈王蒙赏誉他“终当致名”。
    青年时代的戴逵就学于不趋荣华、隐逸著述的名学者范宣,成为他人生与艺术的楷模。
    时任太宰的武陵王召他到太宰府演奏,对故作风雅状、不解音乐美的当权者,正是戴逵所深恶痛绝的。他在使者面前砸毁了心爱的乐器,说:“戴安道不为王门伶人!”
  他深知自己钟情的艺术只能根植于民间,于是携家人迁到会稽剡县,过起了超凡脱俗的隐逸生活。一方面沉浸于绘画、雕塑的艺术创作,一方面与当地名士郗超、王徽之等人游山戏水,谈书论画,被世人誉为“通隐”。
    《世说新语》中记载着这样一段动人的故事:住在山阴的大名士王徽之夜梦忽醒,把酒赏雪,情绪彷徨,高声诵读左思《招隐诗》中的“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触景生情,想念戴逵,连夜乘船奔波,清晨来到戴家,大门未敲,船返人归。
    有人不解其意,王徽之说,我是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行程已达效果,感情充分满足。
    这真是两个旷达率直、情怀自足的乐天派。
    戴逵为人胸怀虚旷,不计荣辱,不较得失。他与从骨子里轻视自己,只仰慕琴技与才华的谢安能只谈琴书,不涉其它,意色自若,毫不介意,终为偏执的谢安所叹赏。
    兄长以军功封侯,戴逵却一生隐居,不慕仕途。从名声鹊起到终老病逝,两任皇帝与朝中重臣三番五次相邀,他都以各种理由推辞了。
    终生隐逸的他在绘画艺术上成就非凡,历史上的贤人与隐士都形态逼真、精到传神地走进他的画中。可惜  “纸寿千年,绢寿八百”,他的作品现已散佚无寻。在发展雕刻艺术上同样享誉至盛,戴逵父子在唐代曾有“二戴像制,历代独步”的美名。
    不为王门鼓琴、不为官位所惑的戴逵却高高地站在了历史的画卷中。  
    刘献——学冠当世远凤池
    只身崇儒的刘献与所处的时势是多么地格格不入。
    魏晋风骨是以玄文史书塑造的,儒学已不再是进身的阶梯。因此,喜爱和精通儒学的人凤毛麟角,但南朝宋末沛国的刘献却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儒家经典学者。
    祖上有职无权的从政史,没有给刘献带来入仕的资本,只给他提供了读书的条件。
    由于笃学聪颖,少年时的他就早负盛名。
    二十岁时,为州郡长官所青睐,当上了相当于秘书的祭酒主簿。
    与哥哥一起被州郡向朝廷举荐为秀才。
    刘献被吏部授予奉朝请,这是个没有实权却可以经常见到皇帝的官,对一个在乡下长大、家庭没有背景的人来说,自当心满意足了。然而,饱读经书并心怀治国之能的刘献,却因自己手中无权、空耗日月而坚辞不受。
    他回到家乡聚徒教书,门下的弟子济济一堂。当地的著名士族袁粲,在家中宴请学士名流,极力称颂刘献祖上的功德。
    两人互生相慕之情、知遇之恩。
    袁粲向朝廷推荐刘献当事少禄高升迁极快的清要之职秘书郎,最终陆续得到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官。这使刘献趟进了浑水中,虽如履薄冰,谨小慎微,终得免职之罚。
    抱着一展才华的愿望入仕,遭受莫名其妙的免职回家,他下定了永离政治、循山隐居的决心。
    刘宋宗室骨肉相残,大权旁落,萧道成乱中取胜,火中取栗,建立齐朝。他召集社会贤达笼络人心,问刘献,我顺应上天意旨,取代刘宋,人们怎么议论这件事呢?
    这个问题确实不好回答,如果奉承新皇纯粹是自欺欺人,如果实事求是自然会性命不保。
    刘献思考片刻,说,《孝经》上说得好,兄弟父子之间要谦让和睦,对别人要容忍宽仁。宋朝之所以灭亡,就是因为父子兄弟之间互相残杀,对人民暴虏压榨,轻而易举地丧失了天下。如果陛下能以宋朝为鉴戒,内和睦,外宽仁,那么即使现在人们有些议论,也会自行消失,政权就会稳固。如果稍有不合己意就诛连九族,政权虽然建立,也无法长久维持。
    这一番义正词严、不卑不亢的话令齐高帝默不作声,哑口无言。
    后来,他多次想召刘献进宫面谈,自觉话多无益的刘献每每谢绝。
    齐高帝想让刘献任中书郎,这个被称为“凤凰池”的官位,身在皇帝机要之处,有权有势。对这从天而降的美差,心灰意冷的刘献却拒绝天子的提携。
    他对与皇帝已议妥腾达之路的来者说,我生平就不想当官,更不愿在皇帝身边作权势之官。你们要我去担任中书郎,这是违背我一贯志向的,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接受你们的安排。
    来者劝说不成,对刘献心怀敬意,回去后又在皇帝面前极力开脱,事情才算平安。
    齐武帝即位后,他的次子竟陵王萧子良又请他出任要职。刘献亲书长信诉说缘由,我过去几次入仕当官,几次都被免职,现在想来,后悔莫及。既然如此,我怎么会重蹈前辙呢?我已抱病在身,绝无期荣之念。我的志向是做点学问,教书育徒,周游四方。
    识才者以为他嫌官小,又授更高级别之职,刘献还是谢绝拜受。
    士人子弟和平民百姓都簇拥到他的门下学习,刘献一视同仁。
    几间年久失修的瓦房逢雨必漏,被学子们戏称为“清溪”,他习以为常。
    齐武帝给他修造了学馆作讲堂,他坚持没有搬进去。
    毕生研习儒学的刘献身体力行,至孝至诚。
    为祖母治病,手指被药汁浸烂。
    孝敬性格严明的母亲,被母亲称为当世曾子。
    四十岁时由皇帝作媒才成亲,妻子在土墙上钉竹棒惹恼了婆婆,刘献当即休妻。
    他为父亲去世守孝三年后,腿脚俱废。
    刘献死后数年,梁武帝为他立碑,谥号“贞简先生”。  
    臧荣绪——披肝沥胆著《晋书》
    臧荣绪毕生的心血永远浸润着历史。
    当年的京口和现在的镇江一样令人刮目相看,记忆深刻。
    东晋时的臧荣绪就出生和成长在这里。
    长到七八岁时,父亲去世,只给他留了满满的一大屋子书籍。他与母亲只得以变卖田产度日,作为小主人的他,早已学会了所有的农家活。
    残破的庄园背依绿意撩人的土冈,面临流水淙淙的小河,这成了他潜心读书的地方。
    十几岁时,母亲离他而去。相依为命的母子阴阳两分,使小小的臧荣绪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东晋末年的社会动乱、经济凋敝、军阀混战史上有名,中原百姓生灵涂炭,世族弟子无功受禄,官场纷争尔虞我诈,当朝史书颠倒黑白。
    有饱读诗书之才、奋起救世之志的臧荣绪,在史海中遨游,在思索中忧愤,伟大的史学家司马迁打开了他智慧的源泉和勇敢的境界。
    不是吗?周文王被商纣王囚禁而演绎了《易经》,孔夫子周游列国心灰意冷而改编了《春秋》,屈原惨遭流放才吟唱出《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而作《国语》,孙膑忍辱负重才有《兵法十三篇》,韩非子身陷囹圄而写出《说难》,诗三百篇大多是圣贤们发愤之作,太史公惨遭腐刑奋笔疾书千古不朽的《史记》。
    面对有风无骨、有媚成俗的晋朝,臧荣绪夜不能寐,摩拳擦掌,欲试身手。
    他变卖全部家产筹资游历全国,深入虎穴之地,数年餐风露宿。
    庄园已荒,人去物非,他聚徒讲学,积累史料。
    孝心齐天、好学不倦使他声名远扬,刘宋时期的著名隐士和学问家关康之与他成了忘年交,关小妹嫁进来相夫教子,臧荣绪闭门谢客潜心著史。
    十几年了,臧荣绪在京口变得默默无闻。等关康之再访时,英俊潇洒的臧荣绪虽刚五十出头,却是白发满头、脊背微驼了。
    十几年来,臧荣绪自甘寂寞,身沉热闹,东天一抹鱼肚白时就与祖逖闻鸡起舞、寒天霜剑,烈日当空与谢安扬鞭跃马、驰骋疆场,月明星稀时则与治国安民之士促膝谈心、情投意合,他的身心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激荡和洗涤。
    十几年的成果集结为融东西晋为一书,纪录志传一百一十卷的《晋书》。
    这时已到他的花甲之年,身心疲惫不堪的他在稍事调养后又重操旧业。
    独坐树下,几盘小菜,一壶淡酒,眼中是宁静,胸中起波涛,他始终沉浸在晋朝的历史中。
    不可一世的地方政要请他做官,高高在上的朝廷天子要他任职,他一一拒绝了。为了表明其终身不仕、与世隔绝的坚定信念,他时常穿着黑色的长袄,自号“披褐先生”。  
    阮孝绪——崇尚自然慕高士
    阮孝绪算得上是心底无私天地宽的人。
    平生主要在南朝齐梁时期的阮孝绪,终生清洁高雅,不为当世风云变幻所左右,不为现时荣华富贵而低眉,不为当下功名利禄而折腰,崇尚自然,不拘于物,不泥于事,与山同呼吸,与云同畅游,成为南朝有名的隐逸之士。
    阮孝绪一生中所做的几件事令人肃然起敬。
    小时候过着公子少爷生活的阮孝绪,七岁时过继给了伯父。伯父的母亲去世后,将全部私房财物近百万遗产留给了老人最喜爱的阮孝绪,他一分不留地送给了姑姑。
    喜爱山水与宁静的阮孝绪心灵纯真,纤尘不染,自有快乐人生的源泉。
    伯父去世后,阮孝绪身穿麻衣,全尽孝道,邻人莫不称赞。
    母亲病重时,需要一种世间罕见的草药,阮孝绪历尽千辛万苦,在神鹿的指引下,终于在悬崖绝壁上采得,孝心感动了神灵,孝心挽救了母亲。
    姑姑家的表兄王晏鬼迷心窍,仗势欺人,作威作福,阮孝绪避而不见,从不接受他送的东西,即使是已经吃到嘴中的一点酱菜,他也要吐出来,一遍一遍地漱口,一次一次地刷盘子。
    后来恶贯满盈、作恶多端的王晏被皇帝处以死罪,株连九族,只有阮孝绪一家安然无恙。
    建康城被围旷日持久,百姓易子而食,惨不忍睹。阮孝绪不吃坟墓上的柴草烧的饭,宁愿拆下房屋的木头当柴烧。他将床搬到树林里,围上些树枝,取名“精舍”,任凭风吹雨打、霜浸露润,怡然自乐。
    天赋超群、人已成年的阮孝绪,对父亲要求自己树立远大志向、争取早立功名的谆谆教诲从容回答:我已通晓《五经》,如果继续用功,虽不难谋得显位厚禄,但不免要混杂在浑浊繁杂、尔虞我诈的尘世中,这不是我所希望的。我只愿像赤松子那样蹈迹瀛海,像许由那样啸傲山谷、徜徉水滨,即便草褥荷衣,抱木而死,也没有什么遗憾。
    十五岁就如此清心寡欲,周围的人把他敬称“居士”。
    建康城北的钟山峰峦叠嶂,谷幽壑深,松柏苍劲,气势磅礴。数朝故都,荟萃衣冠人物;时局动荡,云集有识之士。怀才不遇者、报国无门者、愤世嫉俗者纷纷逃避现实,寄情乐土,隐于钟山。
    阮孝绪登山远望,隐士高人逍遥自在,恬然自安。
    倾心追慕、痴心向往的他萌生为他们立传作记的念头。披肝沥胆,废寝忘食,《高隐传》终于成书。
    从传说中的炎帝、黄帝写起,一直到萧梁末年。将高洁之士分为三类,居上品之位的是守节不移、超越世俗、凌白云无拘无束、颜如雪洁身自好、史有事迹而无姓无名者;列中品之位的是耸然立于世外、皎洁如云霞、视千金为草芥、看官位似粪土、离官场如脱鞋、终生不渝、不染名利者;排下品之位的是挂冠人世,身在江湖者。
    阮孝绪因此名声渐高渐远,矫揉造作的附庸风雅者意在沽名钓誉,捞取资本,往往是望背兴叹,击节自愧。
    皇帝派使者召他出任官职,他慨然作答:周朝建立之初,可谓太平世道,但伯齐、叔夷宁可采摘苔藓蕨菜充饥而不食周粟;汉朝建立之时,仍有许多高士,不觉山林寂寞。人各有志,不可勉强。如果我能有麋鹿可骑,又何必去坐高车大马呢?
    阮孝绪的姐姐嫁给了忠烈王为妃,王侯姐夫想约他一块游玩,躲闪不及的阮孝绪只得在后墙上挖洞而逃。
    三番五次不见,一分礼物不收,直到忠烈王去世,两人不曾见面。
    阮孝绪说,姐姐无意邂逅了王侯人家,这和我的初衷无关,我怎么能曲意高攀呢?
    一生安于清贫的他,到了晚年,境况凄凉,蔬食淡菜,酒薄杯空,但他还是不要任何接济。
    梁武帝崇信佛教,排斥儒道。阮孝绪有感于汉时淮南王召人撰写《淮南子》而惨遭大祸,忍痛要将自己的著作烧毁,友人见他恋恋不舍,孤胆愿为他保存这些呕心沥血之作。
    不愿自取其祸,更不愿嫁祸于人的阮孝绪终于亲手烧毁了自己的心爱之作。
    天年已尽的阮孝绪魂归万壑千涧,身寄青山绿水,依然蓝衣荷冠,在朝云暮霞的钟山上抚琴,在月圆月缺的暗夜里歌吟。
    他的门徒追记他的德行,谥号“文贞处士”。
    他不可能到别处去,他肯定在钟山……  
    眭夸——远离尘嚣步山林
    绵绵不断的历史里有他们的身影,生生不息的山林中有他们的魂魄。
    “八王之乱”葬送了西晋王朝,导致了数百年的分崩离析,富庶繁华的中原成了野心家争权夺利的战场。
    在北魏统治的一百多年中,又有四位著名的隐士青史留名:眭夸、冯亮、李谧和郑修。
    在民族矛盾异常尖锐的时期,他们都性情恬淡,隐逸山林,规避尘嚣。
    出身官宦之家,绝无仕进之意的眭夸,少有大度,不拘小节,勤学好书,懒于俗务。在他三十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他悲恸长号,痛彻心肺,胡须骤然变白。
    眭夸深知交友易而保持友情与不失朋友之道难的道理,他只在年轻时与崔浩成为莫逆之交,别无他友,钟情醉饮,放浪形骸;寄情山林,游离红尘。
    崔浩春风得意,直升高位。在他的推荐下,太武皇帝任命眭夸为中郎。故意称病不赴,被圣旨威逼进京的眭夸住在崔府。一个是欲言又止,一个是绝口不提,崔浩只得把任命诏书投入眭夸的怀中,静观其变。眭夸自是不从,崔浩将他的惟一坐骑藏了起来,不给他出京的证件,但眭夸乔装打扮成赶车人,还是逃了出去。崔浩心下不安,只得在朝堂上为眭夸开脱罪责。
    后来,崔浩因引起朝廷的不满而被诛,眭夸不顾个人安危而素服行丧,并作文阐述朋友应以心交而不拘形迹,很为时人所称许。
    眭夸与同是名士的岳父相处,也不拘礼节,如朋友一般。
    眭夸到七十五岁高龄无疾而终,前来送葬之人如潮簇拥。  
    生活在南朝的冯亮,曾被北魏中山王拓跋英所俘。中山王早就知道冯亮博闻强记,笃佛好理,是学富五车的大名士,便以礼相待,两人成为知心朋友,常有书信来往。喜清静而厌嘈杂的冯亮选择在嵩山隐居。中山王去世后,冯亮奔赴洛阳,痛哭尽哀。
    北魏宣武帝欲授冯亮羽林监领中书舍之职,负责讲解佛经。冯亮坚辞不任。在嵩山数年,晨钟暮鼓,念经颂佛,粗茶素食,一心终老山林。不料,有一和尚谋反,牵累人数众多,冯亮身在其中。宣武帝下令赦免了他,并按月派发他和从人的衣食。
    冯亮又回到嵩山,素爱清幽山水、兼具建筑设计巧思的他,画图依山傍水,构筑精妙绝仑。在宣武帝的帮助下,于形胜景深之处,建造了房舍及佛寺,得以安居。
    一生鄙薄功名、终生醉心佛学的冯亮,时而在山高水深、林涛阵阵的嵩山隐逸,时而又在繁华闹市、熙熙攘攘的洛阳讲学,度过了自己宁静居多、杂有浮躁的一生。
    最后的丧葬费还是皇帝出的。  
    博览群书、知识渊博、精于佛学的李谧,师从文字学博士孔番。数年之后,他的才学就超过了老师,老师对有些问题须求教学生。同学们喜爱才华卓绝的学生和不耻下问的老师,编了“青成蓝,蓝谢青。师何常?在明经”来称颂师徒之谊、学问之精。
    作为高官显宦的长子,李谧可以直接任命为官,但他将著作郎的职务让给了弟弟。后来,地方官多次举荐,朝廷里也多有聘请,他都一一谢绝,只以琴书为娱。
    李谧醉心典籍,深信古传,作《明堂制度论》。他喜爱音乐,更爱奇山秀水,总是流连忘返,尽兴才归。
    李谧三十二岁时因病早逝,众学官上书皇帝,赞其道德学问,请求褒奖励俗。宣武帝因他屡次辞官不做,志在山林,高风亮节,才学渊博,深可嘉美,谥号“贞静处士”,赐李谧所住街巷为“孝义里”,表李谧家门为“文德”。  
    年轻时就隐居在陕西岐山之南的川谷之中的郑修,依崖建屋,自耕薄地,粗茶淡饭,以苦为乐,手不释卷,深研道学。
    虽然隐居山野和没有著书立说,郑修的名声远播,数级地方官屡屡礼请,他都辞谢不就。岐州刺史三番五次地派人致意,不厌其烦地相邀叙谈。两人见面了,郑修极少开口讲话,恬然回到山中。孝明帝得到奏报,遣人探访虚实,不想受命者正谋划叛乱,事情终无音信。
    郑修一生隐居不仕,他去世时肯定少人知道,史籍也没有丝毫的记载。

    第六部分  田园风

    风雨幽梦桃花源。
    陶渊明是一个当得起世代人追忆的人。
    宋文帝元嘉四年。公元427年。深秋。年老久病的隐逸诗人宗主、田园诗派鼻祖陶潜陶渊明自觉人生大限将至,最后一次铺纸操笔,写下了《自祭文》和《挽歌诗》。
    “摔兀穷庐,酣饮赋诗,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在《自祭文》中,他回忆了自己艰难曲折、穷困潦倒同时又顺达自然、无怨无悔的一生。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在《挽歌诗》中,他抒发了自己对生死的彻悟。
    在浩瀚的中国历史上,以文自祭、以诗自挽的人寥若晨星。一生感情朴素、心地真诚、襟怀坦白的陶渊明,以他渊深清明的生命,在弥留世间之际,为后人留下了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
    两个月后,大诗人、大名士、大隐士陶渊明永别人世,回归自然,终年六十三岁。  
    陶渊明的故乡是庐山脚下的浔阳柴桑,是现今的江西九江西南。
    庐山是中华大地上璀灿秀丽的明珠,以“吴带当风”的长江为襟,潇洒飘逸;五老峰上接苍穹,下连鄱阳,似悄然盛开的金芙蓉。香炉瀑布、三叠飞泉展现着大山的韵动,高峰深壑、曲径通幽挥洒着大山的威武,风花雪月、四时佳兴洋溢着大山的妩媚。
    自陶渊明之后,庐山才成为名人高士高洁心灵的寓所、独立精神的故园。在陶渊明的眼里,静静地透着幽美的庐山是他田园生活的乡村;在陶渊明的心中,隐隐地唱着歌的庐山是他远离尘嚣的归宿。
    世界在一个孩子的眼中总会是和风细雨的。
    山是名山,水是丽水,本应阳光普照,吉星高悬,但陶渊明却生逢乱世,风雨飘摇。晋哀帝驾崩,晋废帝即位;洛阳被陷,成都被围;山雨已来,风满危楼。国家混乱失常,家族日益没落。功名已淡、利禄趋无的陶父给小儿取名潜,字渊明。《诗经·小雅·鹤鸣》中有诗:“鱼在于渚,或潜在渊。”这位生活无着、贫困缠身的父亲,以自己应对苟活与偏安的人生体验,深以为贤达之士应如水中之鱼,在阴云密布的天空、电闪雷鸣的旷野、刀光剑影的乱世远避社会,隐居自度,明哲保身,接续香火。
    这个名字竟然暗合了陶渊明的一生。
    平民的日子难以为继、朝不保夕,皇帝的时光也是度日如年、如履薄冰。陶渊明长到七八岁,晋废帝应名被废,简文帝被迎立后第二年赴死,孝武帝即位。江南久旱无雨,颗粒无收。陶父英年早逝,陶潜灾幸双临。
    陶渊明的曾祖父陶侃是东晋王朝的开国元勋,官至大司马,封长沙郡公。祖父陶茂当过武昌太守,父亲陶逸做过安城太守。没了支撑门户的人,遣散了可供支使的奴仆,少年陶渊明只得试着做一些简单的农活,以养家度日、助家糊口。虽然还有幸学经读史、弹琴习剑,但与士族出身、家境优裕的文人不同,陶渊明真正咀嚼过生活的艰辛并刻骨铭心地镌刻在脑海之中与心灵深处。
    灾中之幸该是指他如幼年丧父的嵇康一样,有了张扬自我、发展个性的机会。少了作为严父的约束与限制,就是少了传统权威的棍棒。慈爱的母亲的管教自然会宽松得多,这又缘于母亲是风流名士孟嘉的四女儿。外祖父好酒酣饮,不媚世俗,饮酒得意时,神情悠远,旁若无人,忘怀得失。老人说过“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意思是弦乐不如管乐,管乐不如歌声,其因在越接近自然越好。颇得家风的母亲,自然不会过分拘抑陶渊明。少年陶渊明充分承接了外祖父崇尚自然、无拘无束、自由向上的精神,留连忘返于青山绿水,情有独钟于文化瀚海,杯不离手于贫家赊酒,从他后来的诗中可以窥见一斑:“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少小罕人事,游好在六经。”“弱龄寄世外,委怀在琴书。”
    少年总会挺起稚嫩的胸膛承受腥风血雨。
    陶渊明十九岁时,晋军大破前秦百万雄兵,取得了以少胜多的“淝水之战”的胜利,朝野为之振奋,臣民为之鼓舞。血气方刚的陶渊明,面对国家多灾多难、人民朝不保夕的乱世,心生辅佐明君之愿,胸怀匡扶天下之志,豪情激昂,思绪澎湃。后来有诗言愁抒志:“忆我少年时,无不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饥时首阳薇,渴饮易水流。”
    情窦初开的陶渊明却因爱风情雨遭受春成寒秋、夏变酷冬的厄运。
    聊以度日的衰落家境终因一落千丈而难以为计,梦幻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匆匆淡去、慢慢醒来,为家计虑,为糊口谋,为情爱恋。写入作品中的,只对荡气回肠的恋爱作了《闲情赋》的深情抒写: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表倾城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神仪妩媚,举止详妍。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保侃……愿在衣而为领……愿在裳而为带……愿在发布为泽……愿在眉击为黛……愿在莞而为席……愿在丝而为履……愿在昼而为影……愿在夜而为烛……愿在竹而为扇……愿在木而为桐。
    爱的狂风暴雨冲不开高高在上的门户之见,情的暴风骤雨摧不垮坚如磐石的封建之槛。
    作为寒族的陶渊明与士族的女儿苦苦相恋、曲中成误后,在亲人的操办下,他与贤慧漂亮的妻子结婚,在清贫困顿的生活中加深了感情。二十七岁时有了大儿子俨,二十九岁时生下次子俟,三十岁时再添双胞胎份与佚。堂下有娇妻,膝下有乖子,本应乐享天伦之时,却备受饥饿的煎熬,只得夏来将冬衣减薄,冬来将夏衣加厚。咀嚼艰难、痛定思痛的陶渊明在二十九岁那年开始了时仕时隐、心怀两端的新的人生阶段。
    心中的凄风酷雨从来没有平静过,灵魂深处的和风暖雨和四围之下的学风经雨,使陶渊明物我难忘。
    陶渊明向往欢鸟一样自由自在的生活,性格直率。但自小接受儒家教育,加上门第观念盛行,家境没落的惨遇,将他封闭在幻想和忧愤的圈子里,在自负出身高贵、自诩祖上荣耀的同时,傲对门阀,蔑视世族。在为长子写的《命子》诗里,将古代唐尧和历代名臣如陶叔、陶舍、陶青敬为祖先,尽述曾祖、祖父、父亲三世的功名地位,教子秉承传统,励子弘扬家风,骨子里的等级观念绽露无遗。
    从周围的环境分析,在江州豫章也就是现今的江西南昌,《三礼》专家范宣提倡儒家六经学说,开创经学研究风气,名士谯国、戴逵颇为景仰,不远千里入门听讲。莘莘学子与琅琅书声初具孔子故乡齐鲁之风,又有后来者设坛授教,形成“江州人士,并好经学”的蔚为大观。笃信道教的江州刺史王凝之广集中外僧徒在庐山翻译佛经,儒佛道法,各行其盛,如此错综复杂的思想氛围都在陶渊明的脑海中打下深深的烙印。
    迫于生计,陶渊明开始品味仕途上的愁风苦雨。
    因个性孤绝所碍与门第衰微之因,虽有鸿鹄之志,但迟迟不能出仕的他,在二十九岁时当上了江州祭酒。职位之低、约束之多、折磨之繁,加之迷信道佛的王凝之搞得官府乌烟瘴气,打仗只靠天兵天将,由不得他不眷恋美丽的田园、恬淡的生活。
    这次当官的收获是有了一篇《五柳先生传》,文中写道:“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
    文字简洁、文韵优美的夫子自道,第一次表达了诗人安贫乐道的志趣。
    仕途路上的晨风暮雨连绵不断。
    而立之年时,州里请陶渊明当惟命是从的主簿,被他一口回绝。生下孪生子的妻子因极度疲乏和缺少营养,不久便病逝。失去了朝夕相处的贤内助,感受到命若琴弦的无根由。陶渊明向乐善好施的大隐士翟汤家求婚,受家风熏陶、能安贫守苦的翟氏悉心照料失妻之夫与无母之子,在共同的耕作中疲惫,在一起的穷困里煎熬。
    幸福的时光只是相对的。东挪西借、东拚西凑的拮据日子如难明之夜般漫长,颗粒归仓后又倾仓缴税,白发老母欲哭无泪、晚年凄凉,三尺之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人过三十,一事无成;天下大乱,呼唤志士。播下的是希望,收获的是失望。陶渊明十分难过,万分愧疚;忧心齐天,愤恨不平。
    晋朝内乱可谓史无前例。久据荆州、江州的桓氏集团逐渐称霸一方,大将军桓温野心勃勃,口出狂言:“大丈夫不能流芳千古,也要遗臭万年!”他的小儿子桓玄是袅雄猛将,让人畏服。桓、陶两家是旧交,陶渊明误以为桓玄真心辅佐晋室,就到他的幕府中当了一名下级官吏,开始了坎坷的仕途生涯。
    在四年时间里,陶渊明看清了桓玄的本来面目。自知身处是非之地的他,归隐之心又一次萌动。在从江陵出使京都完成使命之后,回荆州复命,途经浔阳,顺便探家省亲。不料天不作美,大风骤起,航道被封。近乡情更真,满脑子里都是母亲蹒跚的背影、兄弟熟悉的面容、妻子会心的微笑和未曾谋面的儿子佟浑然的天真。面对栖身的野地、入耳的风吼,思索着为官以来的悲凉,回味着在家耕作的温馨,思绪万千的他赋诗三首,其中有句:“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
    风平浪静后,陶渊明回到了一贫如洗却是温馨无比的家。相逢的泪水尚未擦干,离别的伤感又上眉头。归途的涂口,新秋的初夜,明月如洗浸江水,淡云似练撩人心。天与地、风与月、夜与星、云与水,都是如此地相融,只是人生孤寂、人影孤单、灵魂孤独、思绪孤绝、感情孤立、语言孤僻、回味孤苦,归隐之意如江水涌潮,堆上心头。这一次的诗又一次表达了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施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
    这年冬天下了第一场雪,母亲去世了,陶渊明回家了,桓玄篡晋称楚也将晋安帝贬到陶渊明的家乡了。
  时局天翻地覆,陶潜清闲若云。公事上一身轻,生活上过得去。在门前的浓荫下小憩,南风应怀而来,吹拂无牵无挂的衣襟;在桌前的书堆里小坐,薄卷随手可翻,阅读无波无澜的经史;在架前短琴上小驻,弦声缘思飞扬,暗流无风无雨的时光。
    芳菊盈香,青松怀寒。怀古言志,深思归隐。
    在昔闻南亩,当年竟未践。屡空既有人,春兴岂自免?夙晨装吾驾,启途情已缅。鸟弄欢新节,冷风送馀善。寒竹被荒蹊,地为罕人远。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复返。即理愧通识,所保讵乃浅。
    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虽未量岁功,即事多所欣。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
    腊月的寒风,深冬的寒雪,长夜的寒气,特别是晋安帝被贬浔阳,使陶渊明感到彻骨的寒冷,冲击着他那颗极度敏感的寒心。他在古书中徘徊,叩问贤人烈士,寻求精神上的力量,最后坚定而自谦地说:“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
    江上泥沙俱下,时局永不消停。刘裕起兵,桓玄遭败伏诛,晋安帝复入他的故将桓振之手。此战初期,陶渊明仍在观望,曲笔伤时,回意感怀。《停云》借思念为题直述战乱,《连雨独饮》酣醉咏怀,《时运》虚写暮春出游,淡淡的欢喜与浓浓的惆怅编织成对现实和朝政的失望。即便如此,在韶华易逝的感叹和事业无成的憾恨中,陶渊明又萌发了建功立业的决心。“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然而,桓玄初操义兵,实现政治野心。刘裕紧随其后,挥舞谁的大旗?在赴任刘裕参军途中,陶渊明就后悔离开田园。“望去惭高鸟,临水愧游鱼。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聊且成化迁,终返班生庐。”
    虽然时刻寻找机会归隐,但陶渊明为振兴晋室竭尽全力。“勤王”之师胜利在望,在欣喜之情溢于言表的同时,他归田适志之意却越来越强烈。“田园日梦想,安得久离折。”时局仍然不定,幕僚四处奔波。亲友们都劝他以生计为重不要辞官,陶渊明只得暂任地方长官,为归田筹资备用。他对族叔陶夔说,彭泽离家只有一百里,公田里多的是秫子,足够酝酒饮用。
    四十一岁的陶渊明当上了彭泽县令,这是他最后的官职。
    陶渊明独赴新任,因挂念尚未成年的孩子们,就派一个仆人去家中帮工,并附信嘱咐说仆人也是人子,应好好对待。常醉知足的陶渊明果真要把俸田全部种上造酒用的黏稻,妻子坚决要求种稻米,最后是半种秫子半种稻,既能供得酒虫子,又可养得饿肚子。糊口要养家,官场须应酬,身不由己、言不由衷的他失意感日重一日,他打定主意期满一年就脱下官服乘夜离职。
    然而,他大大地提前了解印罢官的时间。陶渊明同父异母的妹妹去世,他一心想去奔丧,以慰真挚的兄妹之情。郡里的五斗米道教徒督邮要来彭泽县,世故的下属劝说陶渊明应该具礼相迎。从内心深处就万分厌恶这种人的他愤然怒曰:“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
    这最后的官职只维系了八十多天。
    痛快淋漓、心情舒畅的陶渊明挥毫写下名垂千古的《归去来兮辞》: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即自以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之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扬波,风飘飘以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字,载心载奔。僮仆欢迎,稚子迎门。三经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迎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椅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扶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名中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字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求?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这是陶渊明心意彷徨、去意徘徊的时隐时仕的十三年生活的大回顾,也是他未来生活的大蓝图,对田园乐居的向往、固守穷节的坚定、逃避官场的潇洒和真正人生的追求,都表现得淋漓尽致、自然明快。北宋大文学家欧阳修对此文推崇备至,心悦诚服,说:“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
    这成了后来出世入隐者高歌咏唱的宣言书,也成为快意的恬淡人生、惬意的荒村听雨者的醒目的坐标。
    仿佛船儿终于靠岸,仿佛大地永存春天,仿佛鸟儿飞离牢宠,仿佛世界永享温暖,天空更高更蓝,太阳更温更暖,月亮更美更柔,胸怀更深更远,心情更舒更缓。枷锁已经自解,灵魂再无负担。个性无拘自扬,理想无比空明,现实无法更正,境界无限飞升,《归园田居五首》如清泉般流出,激浊扬清。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杂尘,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五首诗铺排开五个反复吟咏的主题:归耕之趣、交往淳朴、劳动实感、迁逝之悲、饮酒行乐。动心的自然清新之景,可心的纯朴真挚之人,入心的品味生命之劳,称心的享受温情之爱,悦心的酒中世界之美,涌起了他诗歌创作的第一个高潮,铸起了田园诗的开山之作,掘开了田园诗派的璀灿先河。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庐山第一次走进了诗人的眼中,走进了诗人的心中,走进了诗人的诗中。
    然而,事与愿违不期而至。江南大旱,草庐失火,家入孤舟。迁至西庐,再耕西田,一年重阳重快乐,半年苦酝苦浊酒。
    笃信佛教、索居禅房、不以妻儿为念、不食人间烟火的当地的著名隐士刘遗民邀他到庐山隐居,人性如常、深爱妻儿亲朋、喜爱有人情味生活的陶渊明婉言谢绝,不归于荒山,不遁入野林,只归于田园,与土地相依,与民众共生。
    内乱频繁,战火又燃,陶渊明心忧如焚,冷眼观战,依然故我,辛勤耕耘。一年中早出晚归,西田稻长势喜人。六月份要收获了,因战火延迟到九月才颗粒归家。“但愿常如此,躬耕非所叹。”对战争的控诉鲜明地在诗中浸润着。
    浔阳战火不熄,陶渊明迁家至偏僻的南村。有了新邻居,多是可交人。加上知名隐士周续之,成了小有名气的“浔阳三隐”。庐山东林寺声闻朝野的名僧慧远,成了他们的方外之交。人的形体和精神的关系问题,成为他们思考和争议的焦点,陶渊明写了《形影神三首》组诗。面对有限人生,应当及时行乐,立善求名,听任自然。对人生的深深思索,使陶渊明的哲学观、人生观日益成熟,也为归隐田园和固穷守节形成了理论依据,坚定了自己所走的人生道路。
    然而,人生的真谛与现实生活总是格格不入。饮酒可消忧却难求长生,身心空无虽立善却难求名,知足能常乐却难脱贫困。
    倍受精神折磨的陶渊明,终因忧贫叹老、饮酒过度和营养不良而病卧冷床。自觉大限将至的他,为五个儿子写下了遗言《与子俨等疏》,检点了自己出仕归田的人生道路,展示了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情怀,表达了家困子苦的愧疚之情和不悔之意。雄心壮志归于淡泊,黑暗现实永无宁日,时代重压无以复加。平生志行一览无余,出仕归隐顺其自然。
    奇迹般活下来的陶渊明康复后开始教授学生,讲习诗文,以偿欠债。这时,一双友谊之手,伸向温情之人。久慕陶渊明的颜延之终于成了被向往者的邻居。方正的个性如出一辙,酣饮的嗜好一模一样,一老一少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搭手帮着干农活,凑头一起析文义,随身带点淡味酒,伤心时泪流满面,高兴时手舞足蹈。
    晋安帝下诏征诏,陶渊明坚决拒绝了,并对有诏即从的假隐士周续山和高士祖企、谢景夷提出了批评,希望他们改正归隐。老朋友来劝他,陶渊明心如止水,斩钉截铁,只是将朋友带来的酒一饮而尽,却将《饮酒》诗写成了盖世名篇: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还有直意,欲辨已忘言。
    东篱采菊,庐山向晚,物我相忘,如痴如醉。
    刘裕灭了后秦,成为又一个桓玄。朝廷又一次征召陶渊明,依然穷困潦倒的他依旧坚辞不就。他自比归巢的鸟儿,写下了《归鸟》诗,表明自己初衷不改,永远绝仕的态度。
    想结交他的人只需有酒,别的什么也不需要。重阳节到了,秋菊怒放,庐山寓美,家中无酒,空负好景。
    刘裕新立恭帝,又逼其禅位,堂而皇之地当了南朝宋代的皇帝。笼络人心的新皇帝让周续之公开出山,让颜延之公开出山,大赦天下的同时,暗地里派人杀死了恭帝。陶渊明心知肚明,只把思索和忧愤写进诗里。
    对现实由失望直至绝望的他,再次将目光聚集在古代固守穷节的隐士身上。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身穿破衣烂衫却面有喜色的子思,有义有节、不受皇封的田子泰,像傲霜的青松矗立在历史中,陶渊明立志做这凌寒之松身旁的一株新苗。
    新松却找不到峻峭的山峰作为扎根之处,贫穷困顿如影随形,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他深切地向往上古时代的人似山川日月无主,生活无忧无虑自有其乐。他构筑了空明澄澈的桃花源,开辟了自由精神的空间,堆积了可依心怀的乐土。“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穷人只剩下悉心呵护笃于友谊的生命之花。江州地灵人杰,王弘来了,庾登之来了,谢瞻来了,庞参军来了,加上同乡庞遵和颜延之也来了,志趣相投,义结成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来了的又要走,杯中浸泪,胸底锦绣。陶渊明将颜延之赠送的两万钱悉数送到酒店,权作预支。
    友谊似温暖的阳光,与杯中日月和壶中天地挥洒着悠远的芳香。美酒是生命的食粮,同品味友情和回味人生升发出无尽的苍凉。
    酒入愁肠,陶渊明旧病复发;江州大旱,栖身地飞蝗遮天。陈粮早无,新粮不熟,家中断炊,年关快到了,已经十多天没有吃一顿饱饭的陶渊明又饥又乏。新任江州刺史檀道济沽名钓誉,假惺惺地送来了粮食和酒肉,道貌岸然地打官腔、说套话。饿着肚子的陶渊明坚决拒收用虚伪包裹的救命之粮。
    刮了一生的风,下了一世的雨,终于可以歇歇脚、喘口气了。
    精神根植于心灵的世界,肉体挡不住物质的匮乏。征途迢迢,总有归期,陶渊明写下了《自祭文》和《挽歌诗》。一生爱山爱水爱田园的他终于可以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了,一生受穷受困受煎熬的他终于可以与大苦难长揖一别了,一生重友重情重精神的他终于可以与大境界心魂一处了。
    当时文坛公认的领袖颜延之前来作最后的告别,并写了《哀诔文》,高度赞扬了这位名扬域内的大隐士无与伦比的高洁情操。对德高望重的人众望所归地为他敬奉了“靖节征士”的谥号。
    节操之重之高,掩了诗文之精之妙。直到中晚唐时,陶渊明的诗名开始上升,大诗人白居易、著名诗人韦应物功不可没。直至宋代,陶文得以成为典范。欧阳修一言九鼎使他出人头地,苏东坡首次成功解读为他铺就传播的基石,辛弃疾、朱熹也极尽倾慕敬仰之意。众星烘云托月,陶潜跃上峰巅。
    桃花灿烂,幽源空明,深梦沉沉,风雨依旧,凄苦依然……

    第七部分  梅花落 
  
    与雪花相逢才笑、在冰上起舞轻盈的梅花原产于我国,自商代就开始栽培。
    《诗经》中就有梅花奇丽的倩影,第一次将她折叠成一束心香的是南北朝刘宋时陆凯的《赠范蔚宗》:“折花逢驿吏,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第一个独具慧眼将梅花与松竹并列的是中唐的朱庆余,他的《早梅》诗中有句:“自古承春早,严冬斗雪开。堪把依松竹,良涂一处栽。”
     苏东坡将与他患难与共的爱妾朝云比作梅花。“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斯人已去,高情骤歇,巫山之云,风雨不再。
    梅花何以能够得天独厚、先声夺人、经久不衰?自然界的百花园中万紫千红,色泽艳丽,芬芳宜人。溪边的桃花冶艳,坡上的梨花素淡,院中的蔷薇俏丽,盆里的水仙清香。是因为梅花的美质冰清玉洁,风姿清雅幽远。林语堂先生在《树与石》中论道:
    梅树一部分由其枝丫的浪漫姿态,一部分由其花朵的芬芳而受人们的赞赏……梅树特别象征着清洁的性格,那种清爽的、寒冷的冬天空气所具有的清洁。它的光辉是一种寒冷的光辉,同时,它和隐居者一样,在越寒冷的空气中,它便越加茂盛。它和兰花一样,象征着隐逸的美。宋朝有一位诗人和隐士林和靖说:他是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他在西湖的隐居之地孤山,今日常常有诗人和学士的游迹……
    明月高悬,疏梅筛月,月下晃动的影子千百年来一直没有静止。凌寒傲霜的梅花酝酿着高洁的氛围,生发着清雅的情调,象征着士人坚贞不屈的人格、特立独行的精神。
    梅花曾令多少人彷徨复彷徨,徘徊复徘徊。人入梅林独立,梅入人心生香。原本雅俗共赏的梅花渐渐成为隐士独居高蹈的寄托。
    北宋林逋林和靖描写自植西湖孤山梅花的名诗《山园小梅》撼人心魄,振聋发聩。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林和靖自愧“数年闲作园林主,未有新诗到小梅”,但满眼的梅花到心怀,满盈的梅香浸灵魂,满腔的梅爱入诗赋。梅花成为林和靖隐士形象的化身,诗作超凡脱俗地描绘出梅的逸群绝尘,淋漓尽致地映照着诗人神清骨秀的自我形象。种梅情有独钟,写梅精微传神,爱梅胜于生命,林和靖独步历史,出色地完成了梅花与隐士的永久联盟。
    激赏设盟之作的人源源不断,回想梅隐之盟的人络绎不绝。当时的文坛盟主欧阳修说:“前世咏梅者多矣,未有此句也。”晏几道写词信手借用、悉数拿来“暗香浮动”与“疏影横斜”。苏东坡在《书林逋诗后》赞叹:“先生可是绝伦人,神清骨冷无尘俗。”南渡词人陈与义因钟爱而成诗:“自读西湖处士诗,年年临水看幽姿。晴窗画出横斜影,绝胜前村夜雪时。”南宋临安女诗人朱淑真倾心称赞:“当时寂寞冰霜下,两句诗成万古名。”
    《宋史》记载:“林逋字君夏,杭州钱塘人。少孤,力学,不为章句。性恬淡好古,弗趋荣利……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
    年轻时的林和靖并非心若止水。祖上从政于朝廷,祖父是吴越钱王的通儒院学士,父亲早逝,家道中落,十岁时成了归宋的吴越遗民,从他的字上可以看出对钱王的感情和对旧事的念想。等到人至中年畅游江淮后,宋真宗的“天书封禅”使他走上了入隐的坦途。直到临死时,才道出隐居的初衷,从绝笔诗《自作寿堂因作一绝志之》可一目了然:“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
    从骨子里就有些不食宋粟、不当宋官的林和靖,因思想学问根植儒学,倾心立德体道。然而,天书已经如法炮制,宋真宗自撒弥天大谎,自导荒唐闹剧,自欺朝野臣民,世风日下,邪气直升。梦想被无情粉碎,希望被残酷淹没。彷徨复彷徨,徘徊复徘徊。他写下了《池上春日》:“年颜近老空多感,风雅合情苦不才。独有浴沂遗想在,使人终日此徘徊。”
    走投无路的他解开了疑惑,向往超脱的他选择了隐逸,留下了“梅妻鹤子”的千古佳话,写下了平淡自然的清新诗篇,走进了轰动时代和历史的名士之列。
     在孤山东北麓的高地上围一个园子,在云树掩映的幽径边结茅为室,编竹为篱,取名“巢居阁”。临水修一个水轩,置些简单的家具,身便安下来,心也静下来。
    水墨屏风状总非,作诗除是谢元辉。
    溪桥袅袅穿黄落,樵斧丁丁隔翠微。
    返照未沉僧独往,长烟如淡鸟横飞。
    高峰有客锄园罢,闲依篱门望却归。
    这首《孤山后写望》,真实地记录了他从容安静的生活。在《和靖诗集》里,诗作平淡自然,野趣横生,境界清幽。贫穷成疾而无呻吟,愤世嫉俗而无怒吼,秋寒冬酷而无悲哀,烟火常断而无凄苦。“风回时带笛,烟远忽藏村。”“鹤闲临水久,蜂懒得花疏。”他没有把孤山当作人生的驿站,他把归宿寄托在这里。
    雪霁后的清晨,长夜末的苏醒,睡榻边的暗香,依水而立的一树梅花,融进了他的生命,触动了他的灵魂。孤苦的泪水找到了家园,无助的心灵觅到了归宿,男人对女性、情人直至对终生伴侣的爱如潮涌来,呼啸而至。
    在他的手下和身边,梅树漫山遍野地长起来。虽然只他一人,但孤山是友是伴,孤山上的草草木木、花鸟虫鱼、风花雪月、雾雨雷电也同样是友是伴。
    梅枝入水,暗香簇涌。“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亭亭玉立的梅听懂了,时圆时缺的月看到了,他找到了忠贞不渝的“妻子”。临终前的他对满山梅树说:“二十年来,享尔之清供,已足矣。”梅林肯定有感应,逐渐荒芜,现如今孤山没有一棵古梅。  
    以梅花喻美人而格调高雅、韵致幽远的,当属南宋的填词高手姜夔,他的《暗香》与《疏影》将梅花定格在历史文化的长廊中并永远灿若星辉。时年三十七岁的姜夔冒雪凌寒到苏州探望隐居田园的爱梅成癖、广植梅花并撰有最早的梅花专著《梅谱》的范成大。应梅痴者之请,姜夔截取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名首,自创新调,熔炼华章。词写成后,着工妓习唱,音节谐婉。词名千古成绝唱,美人百载伴贫身。清贫而多情的姜夔带着范成大相赠的家妓小红摇船而回,即兴畅吟意气风发的《过垂虹》:“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风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因咏梅而得美人,定非常人,定非平庸之作,定是词海中的无暇美玉。这就抑制不住欣赏这双璧玉环的急切之情了。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前人咏梅多在其美人风姿、隐者标格与烈士怀抱,以“清空”名世的姜夔之词,多有借梅咏人、寓美怅情之作,其中的身世之感叹、兴亡之悲哀、往日之恋情、今昔之幽思却五味俱全、杂然相陈。
    在凛冽料峭的寒冬与姗姗来迟的阳春打招呼之际,在花草树木还沉浸在冬眠之时,梅花已经在冰天雪地中迎风自笑。梅花依高山幽谷为伴,择荒村野驿为邻,远离尘世的浮华与闹市的喧嚣。
    芳香迎送野山风,倩影来去闲云鹤。
    雪满山中高士卧,梅花是自然界花的家族中清华远俗的高士;月明林下美人来,梅花以其散淡的疏影和幽远的清香成为气质高雅的丽人。
    梅花有着空谷俏佳人的韵致,更有着林间隐君子的风姿,具有强烈的慨当以慷的高标雅格。凌风挂雪,岁寒始绽,冲霜雪而强劲,经严寒而至坚,与冰雪共舞,同寒冬对话,风采卓尔不群,秉性坚贞刚毅。不恋风花雪月,领首梅兰竹菊。
    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为天下春。
    唐代的方内诗人有句:“独凌寒气发,不逐众花开。”陆希声有诗:“知君有意凌寒色,羞共千花一样春。”方外诗人黄薜希运禅师有咏梅警语:“不是一番寒彻骨,争得梅花扑鼻香。”
    使情场上的俏佳人、尘世间的隐君子的梅花成为疆场上的真勇士,这得益于不朽诗人、千古英烈的陆游。“凌厉冰霜雪愈坚,人间乃有此癯仙。坐收国士无双价,独立东皇太乙前。”“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全宋咏梅词大约六百多首,南宋多达五百余首,陆游咏梅诗词一百三十七首,塑造了梅花血肉丰满、骨强筋壮的勇士风采与烈士形象。
    世代人口口相传、心心相印的还是陆游的《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即使是在夕阳西下的南宋,同调相和的知音也为数不少。向子湮在《虞美人》中咏叹:“情高意远仍多思,只有人相似。满城桃李不能春,独向雪花深处、露花身。”这位生活在宋王朝南渡之初的主战派的旗手,曾经在长沙保卫战中率领军民亲冒矢石血战九昼夜,因愤于附和屈从秦桧,罢官后退居故里。
    早年驰骋疆场常有惊人之举的辛弃疾,人到中年时空有报国志,赋闲毫官末职,只能以如橼之笔在细柔的宣纸上铺排吴钩宝剑,梅花也曾经在他的《临江仙》中盛开:“一枝先破玉溪春,更无花姿态,全有雪精神。”如乌云满天中的一抹朝霞,如漫漫长夜的那点灯火,如霜天星河的一声怒吼,精神永在,志节毕现。被称为辛派词人的刘克庄在任福建建阳县令时因赋《落梅》讲坛中有“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忘孤高不主张”之句,被告密指控为“讪谤当国”而贬废十年,酿成轰动一时的“落梅诗案”,他却三鼓不竭,以刘禹锡、李泌咏桃花和杨柳得罪当权者为例,赋诗《病后访梅九绝》中畅言“梦得因桃却左迁,长源为柳忤当权。幸然不识桃与柳,却被梅花误十年。”忠肝义胆,跃然纸上。
    一枝独秀的梅花先报春天的消息,超尘绝俗的梅花遗世独立,冰清玉洁的梅花笑傲群芳。文人学者引为知己,志士仁人聊以自况。梅花的幽香浸淫历史,梅花的精神张扬传统。时光的车轮已缓慢地碾过八百多年的征途,光阴悠悠,岁月沧桑,只有一代伟人毛泽东反其意而用之的和词成为呼应陆游的杰作,一扫梅花超凡绝尘、孤芳自赏的阴霾,让空谷幽梅的品质与风格回到人间大地。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梅以木生,以赏为贵,以姿见拙,以影显健,以朴寓美,凌寒绽放,袭人幽香,与松、竹、兰、菊一起被赋予了深厚的文化意义和丰富的审美价值。
    梅树所以能藏拙而古,正应了材与非材的道理。南伯子綦在商丘、匠石在齐国曲辕、庄子在大山中都见过大木,庄子感慨有思:不材之木,得养天年;成材之木,不老即伐。当学生询问老师如何自处时,庄子笑对,我将处于材与不材之间,顺其自然。
    赵显宏在[黄钟·刮地风]《叹世》中慨叹理想怀现实的冲突:
    安乐窝中且避乖,倒大优哉。寒梅不顾栋梁材,别样情怀。小庵茅盖,主人常在,缄口藏舌,坐观成败。韩元帅阵开,楚重瞳命衰,汉高祖拆了坛台。
    栋梁之材身价百倍,难免砍伐裁用之遇;奇拙之梅天姿独秀,自能洞察香魂。隐逸编织成的色彩绚美的图案,是以辛酸与失意作经,牢骚与不平作纬,点点是心血,处处是泪水。五代连绵战乱,引发了宋朝的隐逸之风;元蒙入主中原,催生了元朝的隐居之烈。生逢乱世是隐士避世深藏的借口,改朝换代是遗民弃园归山的理由。
    景元启的[双调·殿前欢]《梅花》将梅人格化:
    月如牙,早庭前疏影映窗纱。逃禅老笔应难画,别样清佳。据胡床再看咱,山妻骂:“为甚情牵挂?”大都来梅花是我,我是梅花。
    梅与人物我相融,浑然天成,归向田园潇洒,心依梅花精神。

    第八部分  闲快活

    求闲莫如学蝴蝶。
    美丽的蝴蝶,得意的蝴蝶,自在的蝴蝶,快活的蝴蝶。
    蝴蝶为什么美丽、得意、自在和快活?
    美丽、得意、自在和快活的蝴蝶在倾诉着什么?
    美丽的蝴蝶千姿百态,五彩斑斓,飞舞在风和日丽的自然界,流连于姹紫嫣红的杂花丛,演奏着绵绵不断的生命曲。
    面对蝴蝶的美丽、得意、自在和快活,感情充沛的诗人们陶醉,细致入微的画家们入迷,精益求精的生物学家们沉思,天真烂漫的孩子们惊喜……可爱的小精灵走进了古老的文学史中,走进了智慧的文人眼中,走进了博爱的仁人心中。
    郑振铎先生在新颖别致的《蝴蝶的文学》中写道:
    春送了绿衣给田野,给树林,给花园;甚至于小小的墙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阶下,也点缀着新绿。就是油碧色的湖水,被春风吹动,山间的溪流也开始淙淙汩汩的流动了;于是黄的、白的、红的、紫的、蓝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花开了,于是黄的、白的、红的、黑的以及不能名色的蝴蝶们,从蛹中苏醒了,舒展着美的、耀人的双翼,栩栩的在花间,在园中飞了;便是小小的墙隅屋角,小小的庭前阶下,只要有新绿的花木在着的,只要有什么花舒放着的,蝴蝶们也都栩栩的来临了。
    蝴蝶来了,偕来的是花的春天。
    郑先生探究了蝴蝶与文学源远流长的关系,得出了“蝴蝶在我们东方的文学里,原是具有异常复杂的意义的”结论。
    《庄子·齐物》中记载着庄生梦蝶,《警世通言》中细述了这一深古幽梦。《搜神记》中韩凭夫妇的故事围绕着蝴蝶展开,梁山伯、祝英台在传说中化作美丽的蝴蝶。关汉卿有杂剧《蝴蝶梦》,蒲松龄有小说《放蝶》。
    赵岩的元曲[中吕·喜春来过普天乐]以写实咏蝴蝶:
    琉璃殿暖香浮细,翡翠帘深卷燕迟,夕阳芳草小亭西。闲纳履,见十二个粉蝶儿飞。 一个恋花心,一个挽春意;一个翩翻粉翅,一个乱点罗衣;一个掠草飞,一个穿帘戏;一个赶过杨花西园里睡;一个与游人步步相随;一个拍散晚烟,一个贪欢嫩蕊;那一个与祝英台梦里为期。
    两首小令叠加,十一个短句细摹十二只蝴蝶,最后一句引入梁祝化蝶,将美丽与忧伤呈现给读者。
    王和卿著名的元曲[仙吕·醉中天]《咏大蝴蝶》:
    弹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难道风流种,吓杀寻芳的蜜蜂。轻轻的飞动,把卖花人扇过桥东。
    夸张无度,荒诞出奇,出人意料,只言片语中议论峥嵘,短小精悍里个性鲜明,令人遐想无尽,忍俊不禁。  
    美丽、得意、自在和快活的蝴蝶肯定无法知晓人世间的故事与人类的烦恼,如果知道,也定会没有这美丽、得意、自在和快活的蝴蝶。
    驿站,曾经是人类历史的独特风景。史事浩浩,云烟漫漫,翠华摇摇,时光在车轮滚滚与马蹄声声里翩翩而过。九重圣意与冲天狼烟夹杂着快马的汗息,悲凉秋风与凄清夜雨浸润着民生的沉重。
    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思想可谓无空不入,在驿站中的表现更是淋漓尽致。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会让人感到五味俱全,哭笑不得。明朝成化初年官居洗马的杨守陈就有一次为时人与后世把玩不已的经历。
    洗马其实是个不小的官,一般担任皇太子的老师或随从,级别在五品以上,算作高级干部,有“东宫洗马”或“太子洗马”之说。这个级别还不足以显示出洗马的分量,太子一朝登基为皇,前程不可限量。
    杨守陈回乡省亲,下榻于驿站。驿丞对洗马这个官职顾名思义,自以为是,先是目中无官,后又敲山震虎地问:“公职洗马,日洗几何?”听了这句很有嘲弄讥讽的话,杨守陈十分平静地答道:“勤就多洗,懒就少洗,是没有定数的。”等到驿丞得知有位御史即将来站,自知御史官位高于洗马,就催着杨守陈把房间让出来。杨守陈仍是神情淡定地说:“这固然是应该的,等他来了以后,我再让也不迟。”御史驾到,见到杨守陈就叩头请安,原来是门生见主子。大惊失色的驿丞急忙跪称有罪,乞求饶恕。从不计较的杨守陈一笑了之。
    这个驿丞的造化着实不小。如果碰上个不吃气的硬茬,就绝对会吃不了兜着走了。这样的事情肯定不会经常发生,因为驿丞虽是个末流小官,但大多深谙人情世故,精于迎来送往,善于察言观色,有那么点文化素养,少不了办事能力。与来客交谈,或只言片语,或三言两语,既能不卖弄,又能显才气。与来客照面,一看气象排场,就能判断对方是即将升迁者还是已遭贬谪者,是进京赶考者还是科举落第者,是春风得意者还是颓唐落泊者。对趾高气扬之辈能陪着小心,对垂头丧气之人能送些安慰。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过街雨说不准能掉钢嘣儿。把握不了自己命运的人,丝毫也影响不到别人的命运。这就是官场的铁律。
    寺院,是按照人间净土来建设和延续的。僧人中也不乏势利眼,发生在扬州惠照寺的“碧纱笼”的故事早已是脍炙人口。中唐诗人王播少年时孤苦贫困,成年后在木兰院内寄人篱下,刻苦攻读,就便蹭饭,随僧“上堂”。众僧人对白食者渐生厌恶,怀中隐去慈悲,心里顿生杂念,将原来的钟响开饭偷偷换成了饭后响钟。僧多粥少,等腹中空空的书生王播赶到饭堂,早已是人散粥空。备受奚落的王播当时只会作诗,就在寺院墙壁上题诗泄愤,写下了“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舍梨饭后钟”的诗句。书中有粟的王播后来中了进士,官运亨通,先当朝廷要员,后为封疆大吏,三十年后官拜宰相。当年两手空空的穷书生已成为权倾一方、赫赫有名的淮南节度使,驻节扬州。衣锦还故地,重温穷苦时。王播见到自己题在寺壁上的诗句已经被寺僧用碧纱笼罩起来,世态炎凉的人生体验涌上心头,感慨万千的思绪挥之不去,提笔续写“碧纱笼”诗:“三十年来尘扑面,而今始得碧纱笼。”又给寺院作诗:“三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重修。如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发僧白头。”自嘲中有自庆,自悲中含自喜。人生何堪追忆,世事怎能料清?
    后人难以从中全面汲取教训,惊人相似的事情依然发生。一百多年后,北宋的宰相寇准镇守陕西,他与诗友魏野重游当年览胜题诗的寺院。寇准的诗作已经碧纱笼罩,魏野的诗作仍然尘灰满面。侍游的官妓于心不忍,便用红袖拂去诗作上的灰尘。触景生情,魏野又成《题僧寺》绝句:“世情冷暖由分别,何必区区较异同。若得常将红袖拂,也应胜似碧笼纱。”已是闲云野鹤的魏野只剩出尘之想,再无入世之思,虽然面上难堪、心中尴尬,终因心中无我,在知根知底的老友和媚态可掬的寺僧面前,潇洒地幽默一对,轻松地拈花一笑,实属难能可贵。    
    快活只在壶中天。
    醉里乾坤,壶中日月,这味淡似水的酒载起了多少希望与失望之舟。
    数千年生活,无一非诗;数千年诗歌,无一非酒。清醒后的彷徨,沉醉里的失意,使历史的人生和人生的历史总显得既沉甸甸又轻飘飘。
    杜康是酒业的祖师爷。相传,大禹的女儿发明了酒。禹品尝后断言后世必有因酒而亡国者,从此不再饮此物,并疏远了曾经视为宝贝的女儿。
    一代袅雄曹孟德“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壮言,应前世饮酒之盛况,启后世醉酒之风气。
    酒至微醺,花当半开。难以言传的美境,莫名其妙的慰藉,回味无穷的念想。
    酒漫江山,肉浸欲海。商纣遗臭万年,多少帝王灯红酒绿,醉眼朦胧,践踏了江山,蹂躏了人民。
    酒入愁肠,悲从心来。陶渊明无粮赊酒,孔融自标风流,阮籍欲解其忧,李太白醉卧长安,欧阳修醉翁在外,苏东坡把酒问天。千古兴亡多少事,半杯薄酒使心寒。
    世界沉醉,醒者自孤。醉龙伴凤舞,醉虎失雄风,醉侯长日月,醉士悲春秋,醉户冷门庭。数卷青史烈酒浸,醉心空熬冬夜月。
    世有酒神,代有酒仙,江山不改,酒气冲天。
    元朝更是一个让人酣饮、使人求醉、逼人愁酒的朝代,醉翁济济一堂,醉歌荡气回肠,醉语掷地有声。
    好酒无量的白朴在《水龙吟》词中倒是十分清醒。
    醉乡千古人行,看来直到亡何地。如何物外,华胥境界,升平梦寐。鸾驭翩翩,蝶魂栩栩,俯观群蚁,恨周公不见,庄生已去,谁真解,黑甜味。闻道希夷高卧,占三峰华山重翠。寻常羡杀,清风岭上,白云堆里。不负平生,算来唯有,日高春睡。有林间剥啄,忘机幽鸟,唤先生起。
    愁生酒意,酒使愁深。将酒作“忘忧物”的陶渊明一生与忧同在,视酒为“扫愁帚”的苏东坡终生与愁无离。到了元代,无名氏的《酒》就更值得玩味。
    酒能消闷海愁山,酒到心头,春满人间。这酒痛饮忘形,微饮忘忧,好饮忘餐。一个烦恼人乞惆似阿难,才吃了两三杯可戏如潘安。止渴消烦,透节通关,注血和颜,解暑温寒。这酒则是汉钟离的葫芦,葫芦里救命的仙丹。
    能口饮的无非是酒茶水毒,能心饮的也就是酸甜苦辣。中国人对饮酒情有独钟,源渊流长,口吐莲花。有人说:“法饮宜舒,放饮宜雅,病饮宜小,愁饮宜醉,春饮宜庭,夏饮宜郊,秋饮宜舟,冬饮宜室,夜饮宜月。”四时佳兴,皆能饮酒,在酒中天地中寻找快活人生。
    快意痛饮与失意悲饮又是多么地截然不同与天壤之别。元曲大家马致远对酒与酒之外的东西是这样看的:
    蛩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争名利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酝蜜,争攘攘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想人生有限杯,浑几个重阳节?人问我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自号醉户的白居易在诗中慨发缘何而饮酒,七首诗写出了七种难忘酒的由头:士人及第、逆旅穷交、少年春夜、老境病寒、军功建旄、都门送别、逐臣遇赦;又有七首列出不如来饮酒的七种由头:隐在深山、农夫苦辛、商人奔竞、征夫劳顿、求仙修炼、仕途沉浮、红尘相逐。其中有两首诗,充分表达了他从直谏到中隐的心路历程。
    莫上青云去,青云足爱憎。自贤夸智慧,相纠斗功能。鱼烂缘吞饵,蛾焦为扑灯。不如来饮酒,任性醉腾腾。
    莫入红尘去,令人心力劳。相争两蜗角,所得一牛毛。且灭心中火,休磨笑里刀。不如来饮酒,稳卧醉陶陶。
    官来时其乐陶陶,官去时其情隐隐的白居易也只有生在唐朝才是福分。

    最闲应是归元人。
    弯弓射雕的成吉思汗及其勇猛无比的子孙们的铁蹄踏遍他们心中所想和马鞭所指的地方,南宋魂归大海,中原与江南握在元蒙之手,又一次将汉族文人士子投入熔炉,身陷炼狱。
    科举之路的废止,断绝了读书人的进身之阶。宋金遗民绝意仕进,与元蒙消极应付。“桃花浪暖举子忙”的热闹景象戛然而止,“嘲风弄月惜光景”的冷清场面骤然升温。满腹锦绣文章、崇尚仁义道德、心怀千年之忧、胸藏一腔热血的人又一次大规模地选择了归隐之途。
    这种归隐又显然与两晋与两宋时期有所不相同。身在其中又超然物外,心有戚戚又自在快活。说是一种归隐,归根结底是一种拒不出仕而又极不配合与明显抗争。
    无事可干,寻闲快活,都一头扎进谱写元曲的庞大队伍中。
    愁在心头,忘忧的最快之法就是醉歌长眠。白朴以杜康解忧:“糟酿两个功名字,醅淹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
    愁在天外,忘忧的最好办法就是长睡无梦。曾瑞以酣睡入曲:“老瓦盆边,无明无夜,盆干时酒再赊。醉也、睡也,一任叫花开谢。”
    愁在眉心,忘忧的最好途径就是避闹取静。马致远闹中取静:“西村日长人事少,一个新蝉噪。恰待葵花开,又早蜂儿闹。高枕上梦随蝶去了。”
    “百岁光阴一梦蝶。”感叹人生短暂,几乎充盈在元曲的起步与发展中。
    “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
    “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酝蜜,急攘攘蝇争血。”
    “爱秋来时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分紫蟹,煮酒烧红叶。”
    元朝的统治者面对如此情绪的文人,意料之中与出乎意料的麻烦肯定会接踵而至。
    约定俗成的概念是“诗庄词媚曲谐”,元曲不止一个“谐”字可一言定论。有人以山相喻,唐诗如匡庐、黄山,宋词如富春、九华,元曲则如华岳、阴山;以水相喻,唐诗犹如东去大江,宋词犹如洞庭、西子,元曲则如黄河、淮水;以花相喻,唐诗似牡丹,宋词似海棠,元曲则似霜菊。
    一个朝代的文学主流既是社会的结果,又是结果的缘由。兼具河朔疾风之烈与大漠孤烟之幽、水落峭壁之壮与凌风山花之美、小桥流水之情与西风瘦马之悲的元曲,将大俗与大美融为交响,让浩瀚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为之惊叹。

    快活莫若渔父闲。
    一把旧橹挥日月,一艘破船犁江河,一挂漏网戏游鱼,一湖秋水起微波,一滩霜苇映淡雾,一行归雁啼心寒,一顶青天歌澄澈。单人双手影随形,孤心枯眼梦到边。守着永远飘摇的陆地,望着无法停泊的堤岸。形单影只一人家,傲煞人间万户侯。
    这本是皇帝的资本,却成了渔父的专利、钓叟的骄傲。
    黄芦岸白频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点秋江白鹭沙鸥。傲煞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
    这是白朴喉咙中迸发的凄凉号角。
    白朴入元后不屑仕进,放情于山水之间,对朝廷任职再三辞谢峻拒。他淡赏的只是清幽的环境、明丽的色彩,沉浸于芦苇摇曳、水草激荡、人闲物静、杂色点缀的栖息之地。他羡慕的是以船为家、饥食鱼虾、渴饮朝露、仰观云霞、垂钓烟波的老翁。
    归隐者心中的渔父钓叟恐怕不在水边、无船可撑、空杆能钓。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屈原作《渔父》,后世归隐者争相戴渔父钓叟之冠。中唐诗人张志和自号“烟波钓徒”,唐朝张符自号“烟波子”,宋朝宋伯仁自号“烟波渔隐”,明朝顾寿潜自号“烟波叟”,明朝张五纲自号“烟波逸叟”,清朝李祖才自号“烟波居士”,清诗人查慎行不惧重复仍号“烟波钓徒”。
    真正的渔父钓叟可能多无文华秀章,自号渔父钓叟的可都是文人尖子。陆游有诗:“安得他生不识字,朝朝就日卧茅檐。”“人生识字糊涂始”,“人生识字忧患始”,从天真无邪到识文谐字,回归到所谓的糊涂状态,真是满腔心酸,一生怨苦。
    白贲有曲歌颂快活的“不识字渔父”:
    侬家鹦鹉洲边住,是个不识字渔父。浪花中一叶扁舟,睡煞江南烟雨。觉来时满眼青山,抖擞红蓑归去。算从前错怨天公,甚也有安排我处。
    泛舟史海的孤独的烟波钓叟有着智者的聪慧、情者的伟岸。沉浸于放浪形骸,隐居于山水林泉,侧身于勾栏瓦舍,或山野,或泉边,或市井,自有人会悉心地选择。
    唐代诗人孟浩然胸怀洞庭湖,仰望张丞相,不卑不亢、委婉含蓄地表达自己出仕的愿望。“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望洞庭湖赠张丞相》)这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自荐式的名诗成为传世之作,既有描写洞庭湖的名句,也有顺时应势的警言。
    然而,湖中水或深或浅,水中舟或急或缓,舟中人或醒或眠,都解不开往世的清醒、本世的糊涂与来世的恩怨。
    读书读得才高八斗、艺压群雄的马致远,有一支莫教人读书的令曲。
    叹寒儒,谩读书。读书须索题桥柱。题柱虽乘驷马车,乘车谁买长门赋。且看了长安回去。
    汉代的司马相如离家蜀郡赴长安求取功名,在升仙桥上题下誓言。汉武帝的皇后、“金屋藏娇”典故的主角陈阿娇失宠后被闲在长门宫,她以百斤黄金请司马相如作《长门赋》,感动了汉武帝并再获新宠。
    这体现出读书人的宿命与价值。可叹今非昔比,斯文扫地,无人重金买文,到长安可以,来了就看,看了就走。
    另有一令可谓异曲同工,怀才不遇的牢骚凛然透出。
    秀才饱学一肚皮,要占登科记。假饶七步才,未到三公位,早寻个稳便处闲坐地。
    嘴上说的,连自己也难以置信,更唬不得别人。不然,何以黄泉路上多怨鬼,哪来功名路上梦黄梁?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遍长安花。”十年寒窗,金榜题名,心花怒放,喜不自禁。
    杜牧有诗赠渔父:“芦花深泽静垂纶,日夕烟朝几十春。自说孤舟寒水畔,不曾逢着独醒人。”
    韩渥赋诗名《醉着》:“万里清江万里天,一村桑拓一村烟。渔翁醉着无人唤,过午醒来雪满船。”
    郑谷歌寄淮上渔者:“白头波上白头翁,家逐船移浦浦风。一尺鲈鱼新钓得,儿孙吹火荻花中。”
    柳宗元寄诗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疑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柳宗元还有一首传诵千古的绝句《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作为“永贞革新”的四个主力之一的柳宗元,在遭失败后先贬韶州,中途又贬为永州司马。“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风华正茂之人,穷途末路之官。天高地远,千山万径无人;江阔舟横,一船一翁独钓;天寒地冻,满眼满腔冰雪。诗中的渔翁迎风雪而自立,抗严寒而自足,正是柳宗元信念坚定、节操高洁、孤独自守、拒绝污浊、志不妥协的自我形象的真实写照。
    “有人辞官回家乡,有人星夜赶考场。”矛盾的世界首先是由矛盾的人构成的。鲁迅先生在《隐士》一文中笔若刻刀、掷地有声:“……我们倘要看看隐君子风,实际上也只能看看这样的隐君子,真的‘隐君子’是没法看到的。古今著作,是以汗牛而充栋,但我们可能找出樵夫渔父的著作来?他们的著作是砍柴和打鱼。至于那些文士诗翁,自称什么钓徒樵子的,倒大抵是悠游自得的封翁或公子,何尝捏过钓杆或斧头柄。要在他们身上赏鉴隐逸气,我敢说,这只能怪自己胡涂……唐末有一位诗人左偃,自述他悲惨的境遇道:‘谋隐谋官两无成’,是能七个字道破了所谓‘隐’的秘密的。‘谋隐’无成,才是沦落,可见‘隐’总和享福有些相关,至少是不必十分挣扎谋生,颇有悠闲的余裕。”

    功名万里忙如燕。又有几人不似燕忙求功名。
    时光的短暂对有心人、有意人、有情人而言更显得残酷,更令人揪心,更使人怅惘。
    《古诗十九首》中有句:“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曹操在《短歌行》中歌吟:“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陶渊明对此深有体会:“古人惜光阴,念此使人惧。”“昔闻长者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更感人生无常、岁月疾逝的是:“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叹时光匆匆,却有账可算。元人卢挚在曲中计算人生:“想人生七十犹稀,百岁光阴,先过了三十。七十年间,十岁顽童,十载孤羸。五十岁除分昼夜,刚分得一半儿白日。风雨相催,兔走乌飞。仔细沉吟,都不如快活了便宜。”邵雍在《人生一世吟》中写道:“前有亿万年,后有亿万年。中间一百岁,做得几何事?又况人之寿,几人能百岁,如何不喜欢,强自生憔悴!”
    光阴对人生来讲,最大的不足就是用得减与除,无法加与乘。在这有限的岁月中,可以期望和收获什么,这又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学而优则仕。”读书人忙着求取功名。薛昂夫的这首元曲便道了个明白。
    功名万里忙如燕,斯文一脉微如线。光阴寸隙流如电,风霜两鬓白如练。尽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见?至今寂寞彭泽县。
    乔吉也有一曲:
    瘦马驮诗天一涯,倦鸟呼愁村数家。扑头飞柳花,与人添霜华。
    勤劳如燕也好,自况倦鸟也罢,隐者自隐,官者自官,这倒是实情。唐人释灵彻说:“相逢尽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见一人。”杜牧说:“人道青山归去好,青山曾有几人归。”言必称隐居乐道,与张扬自由独立精神及实现个性人生价值竟然能够水乳交融,相得益彰,这些文人也真是独得其法。
    忙得来的兴高采烈,忙不来的垂头丧气。有无名氏谱曲闲评权势与隐逸:
    问什么虚名利,管什么闲是非。想着他击珊瑚列锦帐石崇势,只不如卸罗阑纳象简张良退,学取他枕清风铺明月陈抟睡。看了那吴山青似越山青,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
    这位曲作者应该是没有做过什么官。在官场上一帆风顺,在官职上一枝独秀的姚燧也深知古人所说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大美并集的大幸运毕竟是虚空。枕上三更荣枯梦,世事难料转成空。他作过两首感怀小令。
    十年燕月歌声,几点吴霜鬓影。西风吹起鲈鱼兴,已在桑榆暮景。
    荣枯枕上三更,傀儡场头四并。人生幻化如泡影,那个临危自省?
    西风渐紧拂起的鲈鱼兴,是指晋时吴郡人张翰因秋风起而思念家乡菰菜、莼羹和鲈鱼脍,便从洛阳辞官回家,重新归入家乡的风土人情中。
    人生的每一阶段都面临矛盾的不断缠绕,像南燕北上一样历尽艰难险阻,最终又像北燕南归般地重回魂牵梦绕的故乡。
    然而,风满征程,霜染归途。吕止庵悲歌一曲:“功名览镜看,悲歌把剑弹,心事鱼缘木,前程羝触藩。世途艰,艰声长叹,满天星斗寒。”又叹世成曲:“叹浮生犹如一梦里,将往事已成非。迅指间红轮西坠,霎时间沧海尘飞。正青春绿鬓斑皤,恰朱颜皓首宠眉,转回头都做了北邙山下鬼。题起来总是伤悲,都不如酒淹衫袖湿,花压帽檐低。”  
    闲中何必问穷通。
    南柯梦时偏逢杜鹃啼,是非成败频遭转头空。
    有“官痴”的人并不一定都是穷凶极恶的,身在官位,手中有权,就有了施展的舞台,至于能否经世济民、治国安邦,自该另当别论。
    父子都在元朝做了大官并官德服人的严忠济就有官瘾和官气。“宁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无权。大丈夫时乖时蹇。有朝一日天随人愿,赛田文养客三千。”
    “盛名多累,隐逸多适。”更多的人以为追名利不如求闲适。有无名氏于浅白实话中直抒个人与社会的忧乐观与生死观。“叹世间多少痴人,多是忙人,少是闲人。酒色迷人,财气昏人,缠定活人。钹儿鼓儿终日送人,车儿马儿时常迎人。精细的瞒人,本分的饶人。不识时人,枉自为人。”
    张潮在《幽梦影》中说:“为浊富不若为清贫,以忧生不若以乐死。”然而,毕竟有人愿为浊富不愿守清贫,甘以忧生不甘于乐死。富而不奢,乐而无忧,恐怕是人生极致。陈草庵情抒《叹世》:
    林泉高攀,细盐贫过,官囚身虑皆参破。富如何?贵如何?闲中自有闲中乐。天地一壶宽又阔,东也在我;西,也在我。
    吕止庵立志“守清贫绝是非,远红尘参道德”。王仲诚以“富贵总由天,清闲尽在俺”而恣意任我,无拘无束,将自己的辞官归隐看作“跳出这蚁穴蜂衙,再不入虎窑龙潭”。关汉卿在自由的天地中咀嚼人生的艰难况味,“适意行,安心坐,渴时饮饥时餐醉时歌,困来时就向莎茵卧”。字里行间透出的是高于清贫的清高,远于闲适的快活。
    在少数民族曲家中,有个叫李伯瞻的,情怀淡泊宁静,厌恶官场污浊,向往归隐生活。
    到闲中,闲中何必问穷通?杜鹃啼破南柯梦,往事成空。对青山酒一钟,琴三弄,此乐和谁共?清风伴我,我伴清风。
    人生一世,不可妄为,也不能无为。长相丑陋、文章俊美的钟嗣成当了私塾先生,以小令自嘲讽世,潜在的棱角隐含在谐谑中:
    风流贫最好,村沙富难交。拾灰泥补砌旧砖窑,开一个教乞儿市学。裹一顶半新不旧乌纱帽,穿一领半长不短黄麻罩,系一条半联不断皂环绦,做一个穷风月训导。
    凄惨惨失去了命根子,惶惶然没有了主心骨,只能捶胸顿足,扼腕叹息。“手自搓,剑频磨,古来丈夫天下多。青镜摩挲,白首蹉跎,失志困衡窝。有声名谁识廉颇?广才学不用萧何。忙忙的逃海滨,急急的隐山阿。今日个,平地起风波。”
    于是,依在水边陶情,偎在花下融愁。“春花闻杜鹃,秋月看归燕。人情薄似云,风景疾如箭。”“留下买花钱,趱入种桑园。茅苫三间厦,秧肥数顷田。床边,放一册冷淡渊明传;窗前,抄几联清新杜甫篇。”“系门前柳影兰舟,烟满吟蓑,风漾闲钩。石上云升,山间树老,桥外霞收。玩青史低头袖手,问红尘缄口回头。醉月悠悠,漱石休休。水可陶情,花可融愁。”
    这样显然能够居山自乐,笑傲王侯。“衡门半掩黄花瘦,属东篱富贵秋。药炉经卷香篝,野菜炊香饭,云腴涨雪瓯。傲煞五侯。”“奴耕婢织足生涯。随分村疃人情,赛强如宪台风化。趁一溪流水浮鸥鸭,小桥掩映蒹葭。芦花千顷雪,红树一川霞。长江落日牛羊下。山中闲宰相,林外野人家。”“奴耕婢织生涯,门前栽柳,院后桑麻。有客来,清泉,自煮茶芽。稚子谦和礼法,山妻软弱贤达。守着些实善邻家,无是无非,问什么富贵荣华。”
    走出书房,乐当庄家。“沙三伴哥来茶,两腿青泥,只为捞虾。太公庄上,杨柳阴中,磕破西瓜。小二哥昔涎剌塔,碌轴上淹着琵琶。看荞麦开花,绿豆生芽,无是无非,快活煞庄家。”
    还有更好的闲中生情,怡然自乐。“红尘不到山家,赢得清闲,当了繁华。画列青山,褥铺细草,鼓奏蛙鸣。杨柳村中卖瓜,蒺藜沙上看花。生计无多,陶令琴书,杜曲桑麻。”
    穷快活是财物匮乏者的无可奈何的高招,闲快活是精神富有者的千金不易的品牌。
    然而,世界因之而精彩,世界为之而悲哀。《元史》中有吴定翁的一句话:“士无求用于世,惟求无愧于世。”粗看起来,境界确乎高洁;细究一番,心地自然灰暗。“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被历代的读书人奉为安身立命的底线。对于世无用的坦然自若,对于世无愧的欣然向往,无论天下是否太平,道之有无,文人士子以此无用与无愧来面对天下,倒是有愧于读书,无功于学堂了。
    有闲快活也就有忙烦恼。曾经隐居小昆山的明代文学家、书画家陈继儒,时常周旋于官绅之间,在出世与入世的彷徨中摇摆不定。清代蒋士铨撰写的传奇《临川梦·隐奸》作诗相讽:“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后来人也经常提起陈继儒这个人和写他的这首诗,深含贬意。鲁迅先生却独有见解:“隐士,历来算是一个美名,但有时也当作一个笑柄……我以为这是一种误解。因为一方面,是‘自视太高’,于是,别方面也就‘求之太高’,彼此‘忘其所以’,不能‘心照’,而又不能‘不宣’,从此口舌也多起来了。”
    笔力遒劲、滋味辛辣的鲁迅先生进而深刻细挖:“非隐士的心目中的隐士,是声闻不彰、息影山林的人物。但这种人物,世间是不会知道的。一到挂上隐士的招牌,则即使他并不飞去飞来,也一定难免有些表白、张扬;或是他的帮闲们的开锣喝道——隐士家里也会有帮闲,说起来似乎不近情理,但一到招牌可以换饭的时候,那是立刻就有帮闲的,这叫作‘啃招牌边’。这一点,也颇为非隐士的人们所诟病,以为隐士身上有油可揩,则隐士之阔绰可想了。其实,这也是一种‘求之太高’的误解,和硬要有名的隐士,老死山林中者相同。凡是有名的隐士,他总是已经有了‘悠哉游哉,聊以卒岁’的幸福的。倘不然,朝砍柴,昼耕田,晚浇菜,夜织屦,又那有吸烟品茗,吟诗作文的闲暇?”这又是先生借古讽今,批评那些追求闲适无度,只钟爱于作闲情小品文的所谓大文人了。  
    不可忽略这样一群历史人物,他们是崇高道德与理想主义的献身者,是壮怀激烈、壮志未酬的伟丈夫,是耀眼青史、饮誉天下的士大夫。
    不必苛求这样一群历史人物,他们是改革社会、投身实践的失败者,是愚忠循礼、墨守成规的落伍者,是疏于权谋、眼无政治的幼稚者。
    无论你以什么样的目光和心情,欣赏这些封建社会的隐士,你也肯定无法做简单的模仿。
    无论你以什么样的胸怀和感情,激赏那些近代社会的高士,你也肯定无法做简单的模仿。
    因为时光不是幼稚的累加,历史不会单纯地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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