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醒了。
【鸽子】
我站在一座平缓的山丘顶上,在我眼前——展开一片熟了的黑麦田,一忽儿像金色的,一忽儿又像银色的海洋那样,闪耀着斑斓的色彩。
可是,这个海洋没有扬起微波,闷人的空气里没有一丝儿风影:一场很大的暴风雨逼近了。
在我身旁,太阳还在照耀着——炎热而暗淡。可是在那儿,在黑麦田后面不很远的地方,暗蓝色的乌云像一个沉重的庞然大物,横亘在整整半个地平线上。
一切生物都隐藏起来了……一切生物都在预示凶兆的太阳余晖照耀下,变得非常难受。听不见一声鸟鸣,也看不见一只鸟影,甚至连麻雀也躲藏起来了。只在近处有个地方,一片孤独的大牛蒡叶在倔强地低声细语和啪啪作响。
田埂上,苦艾散发出多么浓烈的气味!我眺望着那蓝色的庞然大物……心里感动有点惊慌不安。“好吧,快点来吧,快点来吧!”我想,“你闪烁吧,金色的蛇,你轰鸣吧,雷声!凶恶的乌云,你移动,翻滚,洒下倾盆大雨,使这种闷人的苦恼终止吧!”
可是,乌云没有移动。它依然像先前那样压迫着沉寂的大地……只是它好像在膨胀着,变得越来越黑了。
就在这时,在单一的深蓝色云块上,有种东西在均匀地、平稳地闪动着,完全像一块白色小手帕或一个小雪团。原来那是从村子那边飞来的一只白鸽。
它在飞着,始终笔直地、笔直地飞着……随后在树林后边隐没了。
过了一会儿——依旧是那样厉害的寂静…….可是,看呀!已经是两块手帕在闪现着,两个小雪团又飘回来了:那是两只白鸽,正在平衡地飞翔,飞回家去。
就在这时,暴风雨终于到来了——那个厉害劲,真是不得了啊!
我好不容易才奔回家。风在呼啸,像发了疯似的到处乱窜;红褐色的、低低的云层,好像被撕成了一块碎片,在飞驰;一切东西都在旋转飞扬,混杂在一起了;瓢泼般的暴雨像垂直的水柱落下来,噼噼啪啪地响着;闪电迸发出绿色的耀眼火光;断断续续的雷声,像大炮似的轰鸣着;空气里弥漫着硫黄的气味……
然而,在屋檐下,天窗的角边,并排站着一对白鸽——那一只是飞出去寻找伴侣的,而那另一只便是它带回来的,也许是被救回来的伴侣。
它们两个竖起了羽毛,彼此都感觉得到自己的翅膀挨着对方的翅膀……
它们多么愉快!连我看着它们也感到愉快……虽然我是独自一个人……像往常那样独自一个人。
【蔚蓝的王国】
蔚蓝的王国呀!充满着蔚蓝、光明、青春、幸福的王国呀!我看见过你……在梦中。
我们几个人坐在一条精美华丽的小船上。白色的风帆鼓了起来,宛似天鹅的胸膛,帆的上面挂着几面随风轻扬的小旗。
我不知道我的伙伴是些什么人;然而我的整个身心感觉到,他们像我一样年轻、快乐、幸福!
况且我也没有对他们多加注意。——我只看到四周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蔚蓝的海,海面上闪烁着金鳞似的细浪,头顶上是同样无边无际的、同样蔚蓝的海——在那儿,和煦的太阳愉悦地露着笑脸。
我们有时发出爽朗、愉快的笑声,仿佛天堂里神仙的笑声!
或者,突然会有人吟诵精美绝伦、感人肺腑的诗句……似乎天空本身也在和我们酬唱,四周的海洋也情不自禁地颤栗起来……接着又是一片宁静。
我们轻快的小船在微波中飘荡,时起时伏。并不是风在推动它前进;驾驶它的是我们自己无忧无虑的心灵——我们心中稍一动念,想到哪里去,小船就飘到哪里去,它像是有生命的东西,完全听从我们使唤。
我们看到一些岛屿,晶莹明澈的仙岛,岛上的璧玉宝石光艳夺目。——仙岛隆起的岸上飘来醉人的芳香;一些岛上像下雨似的朝我们身上飘洒白玫瑰花和铃兰花;另一些岛上忽然飞起一群五彩缤纷的长翼的鸟儿。
鸟儿在我们头顶上回翔,铃兰花和玫瑰花同沿着平滑的船舷翻滚的珍珠似的浪花融合在一起,分辨不清了。
随同花儿和鸟儿一起飘来一阵甜滋滋的声音……其中仿佛有女人的声音……周围的一切:天空、海洋、微微飘动的风帆、船尾潺潺的水流——切都在倾诉着爱情,倾诉着无比幸福的爱情!
她,我们每一个人都爱着的那个人——她就在这儿……虽然看不见,但近在咫尺。不消片刻,她的眼睛就会闪出亮光,她的脸上就会现出笑容……她的手就会拉着你的手——拉着你一起进入永不衰败的天堂!
蔚蓝的王国呀!我看见过你……在梦中。
【够了】
一
“够了”,-----我对自己说,而此刻我的双腿不情愿的在陡峭的山坡上挪动着,把我带向山下,带向平静的小河边。“够了”----我又重复了一遍,大口呼吸着松林的树脂味由于夜晚降临,那松脂气息特别强烈而刺鼻。“够了”----我又说了一遍,坐在河边长满青苔的土岗上,望着河的黑色的并不湍急的浪,河边的芦苇挺着它那淡绿色的茎叶……“够了!”----奔来奔去的够了,出头露面也够了,该收缩了,该清醒冷静了,该让心灵沉默了。不能再沉溺于那甜蜜的、不确定的但迷人的感受了,不要再去追逐那美的纤细而有力的翅膀的每一次挥动了。一切都品尝过了---一切都感受过多次了……我累了。晚霞此刻越来越扩展,越来越明亮的洒向天空,好像被某种强烈的热情所燃烧----这与我何干?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在夜晚的宁静、安详和光彩中,在宁静不动的树丛的深处,夜莺突然唱出如此奇妙的声音,好像在它之前世上未曾有过夜莺,是它第一个唱起了第一支初恋的歌曲----这又我何干?这一切都发生过,有过,重复了上千次----而且还会永远永远的继续下去----仿佛是按照谁的指令,按着法则----这甚至令我感到懊恼!是的……懊恼!
二
哎,我老了!以前----类似的想法根本从未想过----以前,在那幸福的时日,当我自己像霞光一样青春焕发的时候,我也像夜莺一样歌唱过。应该承认:周围的一切都暗淡失色了,整个生活都失去了光彩。那赋予生活以色彩、力量和意义的光,那发自人内心的光,在我心中已经熄灭了……不,它还没有完全熄灭,但已是余烬在暗燃,没有光,也没有热……我记得,有一回深夜里,在莫斯科,我走到一座古旧教堂一扇有护栏的窗户跟前,脸孔贴着不平滑的玻璃往里看。教堂的拱顶很低,里面很暗----一盏被遗忘的烛台在古老的圣像前发出微弱的红光----我只看见圣容的嘴唇,线条严正,但显出悲哀。周围昏黑阴森,那昏黑阴森的氛围仿佛要用自己的阴沉沉的重量压灭那微弱的无用的光亮……我的心里现在就好像是有那样的光和那样的阴沉的昏黑。
三
我这是写给你的,写给你----我的唯一的难以忘怀的朋友,写给你----我的亲爱的女友,我永远的离开了你,但却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息都爱着你……哎,你知道是什么使我们两分手。但我现在不想提及这一点。我离开了你……但在这里,在这偏僻遥远的地方,在这被放逐的地方,我全部身心都怀念着你,我依然是在你的支配之下,依旧感受到你的手放在我低垂的头上时那种甜蜜的感觉!我最后一次从我所躺着的无言的坟墓中抬起头来用温顺和感动的目光回顾我的过去,我们俩的过去……没有希望,没有复返的可能,但我心中也没有悲伤,没有惋惜;那些美妙的回忆像死去的神灵的形象一样,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比蓝天还清朗,比高山之巅的白雪还纯洁……它们不是拥拥挤挤的,而是平静的依次走过,就像古代雅典那些披着长袍的哲人一样,你还记得吗?我们在梵蒂冈古代浅浮雕上曾欣赏过这些哲人的风采……
四
我方才提到了那发自人的内心并照耀他周围一切的光……我不想跟你谈我的心中曾燃烧着这种高尚的光的那段时间。你听我说……我想象着:你坐在我的面前,用你那温存的、同时又是及其注意的眼睛看着我。啊,那两只难忘的眼睛!它们现在是注视着谁呢?是谁在把你的眼光尽收心中?那眼光仿佛是来自一个看不见的深处,就如那跟你的眼光一样又亮又黑的神秘的泉水一样,那泉水的源头是在悬崖下山谷的最深处……你听我说。
五
这是在3月末,报喜节前,在我第一次见到你----那时我还没有去想你将是我的什么,但已不声不语的、秘密的把你装在心中了----之后不久的事。我须越过俄罗斯一条主要的河流。河面的冰尚未化开,不过好像已经膨胀、已经开始变暗了。那是开始解冻的第四天。周围的积雪已经在融化----团结一致的,但悄悄的、处处在淌水。在柔和的空气中吹拂着无声的风。大地和天空都染上了同一种颜色----平均的乳白色。没有雾,但也没有阳光。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没有一样东西显眼。一切都显得那么近,可又那么不清晰。我把自己的车子远远的留在后面,只身在河的冰面上急行-----除了自己的脚步声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我行走着,沐浴在懒洋洋的早春的氛围中……随着我一步步的前进,我的心中那种欢乐的、又不可理喻的不安也逐渐的增强……它吸引着我,催促着我----它是那样的强烈,以致最后我惊愕的停了下来,满腹疑问的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像是想找出我内心激动的外部原因……周围的一切静悄悄的,白茫茫的,睡意朦胧。但我抬头一望,看见高空中又一群候鸟飞过来……“春天啦!你好啊,春天!”我大声喊了起来,“你好啊,生活、爱情和幸福!”就在这一瞬间,的形象以一种令我感到甜蜜的巨大力量,像仙人掌开花一样突然出现在我的心中,是那样的美丽,那样迷人的家娇艳……于是我明白:我爱你,只爱你一人,我的群补心灵美都被你占据……
六
我在向你……许多其他的回忆,其他的景象在我面前掠过----到处都有你,在我生活的条条道路上我到处都遇到你。我眼前出现了岗坡上的一座俄国花园,被夏日的余晖所照耀。在银白色的柏杨树林的后面露出了一家地主的房子的木头顶盖,白色的烟囱升起袅袅红烟,院子篱笆的小门稍稍打开了,好像有谁用不坚决的手把它拉开----我伫立着、等待着,望着这小门,望着花园小路上的沙子----我对所看到的一切无限惊奇,无限陶醉,我觉得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那样新鲜出奇,一切都笼罩着一种令人欢快的、亲切的神秘----我好像听见脚步迅速移动的沙沙声----我伫立着,整个身心又紧张又轻松,就像一只鸟刚刚收敛起双翼又准备起飞----我的身上热血沸腾,我的心在幸福即将来临之前砰砰跳动招着,充满了换了的恐惧……
七
我看见那遥远的美丽国度中的一座古老的教堂。人们一排排的跪着拥挤在那里。从那高高的、赤裸的天穹,从那高耸的根根石柱,吹来一股神秘的寒气,使人产生一种庄重、悲凉之感。你站在我身边,不言不语,深情冷漠,好像你对我是个陌生人。你的深色斗篷的每一个皱纹都纹丝不动,仿佛是用石头雕刻出来的。在你脚下,在磨凹的石板上,一动不动的躺着彩色窗户的倒影。这时,传来了管风琴沉重的声浪,这声浪猛烈的震颤着由于燃着敬神的香而变得浑浊的空气,也震撼着我们的内心。你此刻脸色苍白,挺直了身子。你的目光触及了我,然后向着上面,向着高空滑去。而我觉得,只有那不朽的精灵才能用这样的目光,这样的望着……
八
我眼前又出现了另一个画面。不是古老的寺庙以其威严雄浑的姿态使我们感到压抑,意见不大而舒适的房间的低矮的墙壁把我们与整个世界隔离来。我说的什么呀!是我们俩在这整个世界上。除了我们俩,石阶上在没有别的活物;这几面友好的墙壁外面是昏暗和死亡,是空虚。那不是风在吼,也不是雨在倾泻,那是混沌在呻吟、怨诉;那是它的盲视的眼睛在哭。而在我们的房间里宁静、明亮、温暖、亲切;一种使人愉悦的什么,孩稚般天真的什么,像蝴蝶似的----不是么?----在周围游来游去;我们互相依偎着,头依着头,共同读一本好书。我感觉到,你的柔软的太阳穴里纤细的筋在蹦,我听见你的心脏在如何跳动,你也听到我的心脏在怎样跳动;你的微笑在我的脸上先于在你的脸上绽开,你默默地回答着我无声的问题,你的意念和我的意念-----就像是蓝天中飞向的鸟儿的两只翅膀……最后的障碍倒塌了,我们的爱情平静下来了,深入了,任何的隔膜都消失不见了,我们甚至都用不着、都不想交换眼神,交换话语了……我们只是想一起呼吸、一起生活,呆在一起……我们甚至都不想意识到我们是在一起……
九
最后,我又忆起了那个晴朗的9月的早晨,我和你在无云的天空柔和的光亮下漫步在一条伟大的非俄罗斯河流的岸上,漫步在一座荒凉的宫殿的、但花草还没有完全谢落的花园里。奥,该怎样表达当时的感受啊!那条永无止境的流动的河,那空旷无人、宁静的环境,还有那欢乐,那令人陶醉的惆怅,那幸福的吹拂,那陌生的单调的城市,那栖息在高高的洒着朝阳的大树上的寒鸦秋天里的鸣叫----还有那温存的话语,温存的微笑,那长久的、温馨的、一直射到心灵深处的目光,还有那美,我们心中的美,我们周围的美,到处的美----这都是言辞无法表达的。奥,还有那条长椅,我们曾因情感过剩低着头默默坐在那里(啊,长椅,我至死都忘不了你)。那些偶尔走过的行人,他们的简短的问候和他们那一张张和善的面孔,多么美好啊!还有那从旁边经过的安静的大船(你记得么?有条船上站着一匹马,它沉思般的望着下面滑过的河水),岸边的波浪发出孩提般絮语的声音,河面上传过来的远方的狗的犬吠声,身材高大的士官呵斥在岸边操练的红脸庞新兵的声音,那些新兵正伸开双臂,把大雁般的又细又长的腿向前伸出!……我们俩都感到,对于我们俩来说,世界上在没有也不会有比这些瞬间更美好的了----而其他的……这怎么能比呢!够了……够了!……哎!是的,够了。
十
我最后一次回忆那些场景,并和他们永远的告别了。一个吝啬者就是这样最后一次观赏他的宝藏,他的金银,闪光耀眼的财宝----然后把他们埋进新挖的土地里。灯油耗尽的灯捻就是这样最后闪亮一下火焰,变为冰凉的灰烬。小兽最后一次从窝中望一眼茸茸的枯草,望一眼太阳,望一眼蓝色的和善的河水----然后就缩入窝穴的深处,卷起身子冬眠起来。它的睡梦中是否会梦见那太阳、小草和蓝色的和善的河水呢?
十一
命运总是严峻的、冷漠的引导我们每一个人----只不过起初我们忙于各种各样的事,因争端,因忙于自己的生计等等而没有感觉到它那只硬邦邦的手罢了。暂且还可以蒙在鼓里,而不感到说谎的惭愧,可以生活而不感到羞愧的抱有期望。真理----不是完全的真理,那是根本不能有的----哪怕是我们能够悟到的那一小部分,马上就会堵住我们的嘴,束缚住我们的双手,把我们领向“否”。那时候人只有站稳脚跟,不要化为灰烬,不要陷入妄自菲薄……自我鄙夷:心平气和的转过身去,说一声“够了!”----然后把无用的双手叉在空无所有的胸前,保持住他那最后唯一可有的尊严,意识到本身微末渺小的尊严;我指的是当年巴斯卡尔所暗示的那种尊严----巴斯卡尔曾把人比做一根会思想的芦苇,他说,即便整个宇宙把它----这跟芦苇压倒,他还是比宇宙高明,因为他知道是谁压他,而宇宙则不可能知道这一点。软弱无力的尊严!可悲的自我安慰!不论你如何的努力去拥有它,相信它----啊,我可怜的同病相怜者,不论你是谁----你都反驳不了诗人莎士比亚的那些可怕的话:“我们的生活只不过是一个到处徘徊的幽灵;是一个可怜的演员,在舞台上装模作样地表演一阵,到头来还是销声匿迹;是一个疯子讲述的童话,尽管有声有色,却没有任何意义。“我引用了麦克白中的诗句,于是我想起了那些女巫,那些幽灵、鬼魂……哎,不是那些鬼魂、幽灵,幻想出来的阴间历经可怕;也不是形形色色的霍夫曼注意可怕……可怕的是恰恰没有什么好可怕的,可怕的是生活的本质是渺茫的,无趣的,是平淡贫乏的。在有了这种认识,尝了这种苦酒之后,任何的蜜都不甜了----甚至那种崇高的、极甜的爱恋的信服,充满了亲近、矢志不渝的忠诚的爱恋的幸福----甚至连它都失去了自己全部的魅力;它所有的长处都被它本身的渺小、短暂消灭。是呀,一个人恋爱了,爱火中烧,便大谈其永恒的欢愉,不朽的享受----看吧:那条噬掉它干枯的舌头最后一点儿肉的软虫早已无影无踪了。深秋时节,在冷风嗖嗖的日子,当枯黄的草中没有了生机,没有了声息的时候,在叶子脱落的林边,只要一出太阳,只要太阳从浓雾中一露头,并聚精会神的望着冻僵了的大地----各种小虫就会纷纷出动。它们在温暖的阳光下嬉戏着,忙碌着,上上下下的爬动着,或互相依偎在一起……而当太阳一猫起来----那些小虫就像小雨滴一样的纷纷落下-----它们短暂的生命也就告结束。
十二
然而没有伟大的表象,没有那引起伟大的给人以慰藉的字眼:“人民性、权利、自由、人类、艺术”么?是的,这些字眼存在,许多人以这些字眼为生,为这些字眼活着。但我仍然觉得,若是莎士比亚再生,他无论如何不会抛掉他的哈姆雷特,他的李尔王。他那极具洞察力的目光不会在人类生活中发现任何新的东西,还仍然是原来那个多彩但实际上并不复杂的画卷,令人不安的单调的展现在他的面前。仍然是那轻信,那残忍,那对流血、金钱、卑污事物的渴望,还是那低级的满足,那无谓的痛苦,为了……比如为了那两千年前阿里斯托分就曾嘲笑过的胡言乱语,还是那些最粗俗的,而那只多头兽----群氓很容易就上钩的诱饵,还是那种种争权夺位的斗争,那是那些奴役习惯,那种种自然的谎言----一句话,还是那只松鼠在那个旧车轮,甚至是没有修理的车轮里瞎忙活……莎士比亚还会让他的局中人李尔王重复“没有有罪的人”这句残酷的话----这句话反过来说就是“没有义人”----李尔王还是会说“够了!”说完扭身而去。也许只有一处不同:莎士比亚这位伟大的讽刺天才可能换掉阴郁的结局悲惨的暴君查理三世,而改写另一个,更为现代类型的暴君形象,这个暴君几乎会相信自己的德行,天天夜里安稳的睡大觉或者抱怨饮食过分考究,而与此同时,被他折磨得半死不活的受害者们则尽量以一种想象来安慰自己,就是他们想象中的他,像查理三世一样,被遭他残害的人们的鬼魂所包围……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向那些小虫----而且是字句斟酌,尽量说得委婉动听----证明他们是小虫,有什么必要呢?
十三
但是艺术?……美/……是的,这是一些响亮有力的字眼儿,也许是比我上面提到的几个名词更为响亮有力的词。米罗的维纳斯也许比罗马法典或者八九年的原则更为实际。有人可能不同意我的看法(其实这类反驳已多次听到,说美本身是一种相对的东西,中国人心目中的美和欧洲人心目中的美完全不同),……但令我困惑的不是艺术的约定性,使我丧失热情和信念的是艺术的短暂性,是艺术的昙花一现,很快就消亡。液体数此时此刻也许比自然更强,因为自然中既没有贝多芬的交响曲,没有吕斯达尔大的画,也没有歌德的诗----只有愚蠢的学究或者心术不正的高谈阔论这才会仍旧奢谈艺术是对自然的模仿。但最终自然是不容置疑的,是永存的。自然没有必要匆忙行事,迟早它会占上风的。自然无意识的、坚定不移的服从法则,它不知道艺术,不知道自由,也不知道什么善与恶;它始终运动着、变化着,它不能容忍任何不朽、任何不变……人是自然之子,但人为的东西是与自然格格不入的,着正式因为人创造的东西力图保持不变、力图不朽永恒。人是自然之子,但自然是万物共有的母亲,她没有任何偏爱。自然怀抱中的一切都是为另外的事物产生,到时候就要让位给那另外的事物----自然一边创造一边破坏,对一切它都是一视同仁。不管是它所创造的或是要破坏的----只要生命不是简单的依附,只要死亡不丧失自己的权利……因此它心平气和的给斐济亚塑造周比特神的面容上蒙上一层霉,就像给普普通通的石像蒙上一层霉一样,因此,它任可恶的蛀虫去噬蛀索福克勒斯的珍贵的作品。人们,诚然,满腹妒忌的帮助自然进行破坏性工作,但这难道不是那种自然力,那种自然的力量反映在一个毫无意义的粉碎阿波罗的光辉灿烂的头的野蛮人手中的棒椎上,反映在那野蛮人焚烧阿配列斯画卷时野兽般的号啕声中?我们,可怜的人们,可怜的艺术家们上哪儿能制服这种又聋又哑、生来盲瞎的力量呢?这种力量一往直前,吞噬着一切,脸自己的胜利都不停下来庆祝。我们怎么能在这沉重、粗野、无尽午休又不知疲倦的涌来的浊浪面前坚持住呢?我们又如何能闲心我们在黑暗中、在无底深渊的边缘上,用泥土塑造的短暂即逝的形象的意义和唱出呢?
十四
事实就是如此……但只有流动的东西才是美的,席勒如是说。自然本身在其不断产生与消亡的形式的游戏中就有美。难道不是自然用如此美妙的色彩装饰她最短暂的子女----花蕾、蝴蝶的翅膀,难道不是自然赋予它们以如此精致的形体?美无需永远存在,对于美来说,只有一瞬就够了。就是这样。这不仅适用于没有个性、没有人、没有自由的地方(蝴蝶的失去色彩的翅膀会重新产生,千百年之后还会是那个蝴蝶的那个翅膀。)这是必然、严格、正确、无个性的重复自己的循环……但人却不能像蝴蝶那样重复轮回,他的手的创作,他的艺术成果,他的自由创造,一旦毁灭变永远不再复有……只有人才能“创造” ……但是我们却不能不奇怪而又令人可怕的说:我们是创造者,但是短暂的……就像常言所说,片刻为王,五日京兆。就是我们的长处,也是我们致命的短处。每一位这种“创造者”都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是这个我,好像被预先有意创造出来的,他们每个人都程度不同的模糊意识到自己的意义,感觉到他是与某种崇高的、永恒的东西相关联,但却在短暂中并未短暂而活者,他就应这样活者。置身在泥沼中,同时却向往飞向高空!我们中间的最伟大者正在那些比他人更深刻意识到这一根本矛盾的人。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试问----“伟大的”“最伟大的”这类字眼还适用吗?
十五
关于那些不能适用那些字眼儿----虽然我们想,甚至是用于软弱无力的人类语言所赋予的那种意义上----的人该怎么说呢?关于那些平常的,平庸的,二流的,三流的工作者----不管是国务活动家、学者、艺术家,尤其是艺术家----又该怎么说呢?用什么来使他们振奋,甩掉身上不说出来的懒惰和心中悲哀的困惑,用什么吸引他们重上战场----如果他们意识到任何的人类活动,若想追求比糊口谋生更高的目标纯属枉然时;如果桂冠和荆棘在他们看俩是一回事时,他们还会追求什么桂冠呢?他们何必重新去遭受“冷酷的群众”的嘲笑或者“蠢人的评判”呢?或者是年老的蠢人的评判,他不能原谅他们抛弃了他往日的崇拜者,或者是年轻的蠢人的评判,他要求他们跟他一起跪倒在新的、刚被发现的偶像面前。他们为什么要去那幽灵拥挤的市场,去那集市?去那里买者和卖者都在欺骗对方,那里看起来热闹非凡,可是货色却如此贫乏和低劣。为什么他们要累得“腰酸腿疼”重新来到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了人们如同在节日里的农家小孩为了几个空虚无实的核桃在泥里打滚,或者张着嘴惊讶的观看贴着金箔纸的通俗画片,----在这里又活力的恰恰是没有权利存活的东西,在这里每个人都用大喊大叫来震聋自己,痉挛的忙着去追逐一个他不知晓、不明白的目标。不……不……够了……够了……够了!
十六
以下-----是沉默。
(免责声明:此资料来自学友宁静的秋水整理、推荐、上传。版权拥有人未联系上。本站刊发此资料目的是为了供中华民族提高修养实现大中华复兴。其观点及内容的合法性、原创性、真实性和完整性由原刊载单位或作者负责,与本站无关,请学友仅作参考,并自行核实相关内容。请版权拥有人联系本站查询稿酬。如版权拥有人不同意此资料供中华民族提高修养,请及时联系以便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