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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散文诗名篇17篇
文章来源:学友推荐  作者:屠格涅夫  编辑:admin
【作者简介】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1818~1883)是俄国十九世纪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他以写作中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闻名,其实他最初是以诗人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他早在大学时代,就开始写作抒情诗、叙事诗和诗剧,翻译莎士比亚、拜伦和歌德等人的诗歌作品。俄国大批评家别林斯基当时对他有过很高的评价,说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具有“非凡的诗的才能”。屠格涅夫是一位有独特艺术风格的作家,他既擅长细腻的心理描写,又长于抒情。他曾经有机会见过普希金,非常崇拜他的诗才,他自己的诗歌创作也深受他的影响。《猎人笔记》是屠格涅夫的成名作,也是他的第一部现实主义力作。《散文诗》是他晚年的代表作。

    【乡村】

    六月的最后一天;四周上千里的地方都是俄罗斯----亲爱的故乡。

    满天蔚蓝;只有一小片云朵----也不知道它是在飘游,还是在消散。一丝儿风也没有,暖洋洋的……空气----就像正在冒着热气的鲜牛奶!

    云雀清脆的声音不断;鸽子鼓着嗉子咕咕直叫;燕子无声无息的飞来飞去;马儿打着响鼻,嚼着草料;狗儿不叫,站在那里,温顺的咬着尾巴。

    随风飘来炊烟和青草的气味----其中夹杂着一丝儿松焦油气味----还有一丝儿皮革气味。大麻田里已是花枝繁茂,散发出浓郁的、但又令人愉快的香气。

    一条深深的、但斜坡徐缓的峡谷。两边长着几行上粗下细的爆柳竹。谷底流淌一条小溪;透过闪闪发亮的涟漪,溪底的碎石仿佛在颤动。远处,在天地相连的尽头----是一条大河划出的一道蓝莹莹的线。

    沿着峡谷—---一边是整齐的小粮仓,这是一些门儿紧闭的小房子;另一边有五、六间木质房顶的松木农舍。每个房顶上都竖着一根高高的、挂着掠鸟笼的杆子;每家的小门廊上,都装有一只鬃毛挺立的小铁马。粗糙不平的窗玻璃上映出彩虹的颜色。护窗板上涂画着带花瓶罐。每家农舍前都端端正正的摆放着一条完好的长凳;猫儿在墙脚边的土台上蜷缩成一团,竖起透明的耳朵;在每家高高的门槛后面,是清凉、幽暗的前堂。

    我躺在峡谷边摊开的马衣上;四周是一堆刚刚割下来的干草,发出醉人的清香。精明的主人们把干草摊在小屋前:在晒上一会儿,就可藏进草棚!到时候,躺在上面睡一觉,才叫美呢!

    孩子们长着卷发的小脑袋,从一个个干草堆里探了出来;风投母鸡在草堆里寻觅蚊子和小虫;一只白嘴巴小狗在乱草堆滚来滚去。

    几个长着淡褐色的小伙子,身穿下面束有腰带的干干净净的衬衫,脚踏沉甸甸的镶边皮靴,胸口靠在卸了马的大车上,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俏皮话,互相逗乐。

    一个圆脸庞的年轻女人从窗户伸出头来,她在笑,不知是在笑小伙子们的胡言乱语,还是在笑干草堆里的孩子们的戏闹。

    另一个年轻的女人正从井里提起一个湿漉漉的水桶来……水桶在绳子上抖动着,摇晃着,滴下一长串闪闪发光的水珠。

    一个年长的主妇站在我的面前,她身穿一件新的方格呢裙,脚上的皮靴也是新的。

    在她黝黑细长的脖子上,绕着三圈空心的串珠,花白的头发上盖着一块有点红色的黄头巾,头巾一直遮到那双已失去光彩的眼睛的上方。

    但她那双衰老的眼睛在很有礼貌的微笑着,那布满皱纹的脸也在微笑着。她大概有六十多岁了……就是现在也看得出来,当年她可是个没人儿!

    她张开右手晒得黝黑的五指,托着一罐刚从地窖里取出的冷牛奶,牛奶还未去掉油脂,罐壁上还缀有玻璃珠似的小水泡;她用左手递给我一块还在冒热气的面包,说道:“随便吃一点吧,远方的客人!”

    一只雄鸡忽然叫了起来,翅膀直拍直拍的;栏里的小牛和它呼应着,不紧不慢的长哞了一声。

    “着燕麦长得多好啊!”这是我车夫的声音。

    啊,俄罗斯自由乡村的满足、安逸和富饶!啊,多么宁静、幸福!

    我不由得想到:那皇城里索菲亚大教堂圆顶上的十字架,还有那城里的人们正孜孜以求的一切,在这里对我们又算得了什么呢?

                                                                     1878年2月

    【树林和草原】

    ……渐渐地牵引他向后方:

    回到幽暗的花园里,回到村子上,

    那里的菩提树高大而阴凉,

    铃兰花发出贞洁的芬芳,

    那里有团团的杨柳成行,

    从堤畔垂垂地挂在水上,

    那里有繁茂的橡树生长在膏腴的田地上,

    那里的大麻和荨麻发出馨香……

    到那地方,到那地方,到那辽阅的原野上,

    那里的土地黑沉沉的像天鹅绒一样,

    那里的黑麦到处在望。

    静静地泛着柔软的波浪。

    从一团团明净的白云中央,

    照射出沉重的、金黄色的阳光。

    那是个好地方……

    一一节自待焚的诗篇

    读者对于我的笔记也许已经感到厌倦了,我赶快安慰他,约定限于已经发表的几篇为止,但是在向他告别的时候,不能不略谈几句关于打猎的话。

    带了枪和狗去打猎,就本身而论,即从前所谓fursich,是一件绝妙的事;纵然你并不生来就是猎人,但你总是爱好自然和自由的,因此你也就不能不羡慕我们猎人……请听我讲吧。

    例如,春天黎明以前乘车出游时的快感,你知道吗?你走到台阶上……深灰色的天空中有几处闪耀着星星;滋润的风时时像微波一般飘过来;听得见夜的隐秘而模糊的私语声;阴暗的树木发出微弱的喧噪声。仆人把地毯铺在马车上了,把装茶炊的箱子放在踏脚的地方了。两匹副马畏缩着身子,打着响鼻,优雅地替换着蹄子站在那里;一对刚才睡醒的白鹅静悄悄、慢吞吞地穿过道路去。在篱笆后面的花园里,看守人安闲地在那里打鼾;每一个声音都仿佛停滞在凝结的空气中,停滞不动。于是你坐上车;马儿一齐举步,马车发出隆隆的声音……你乘着马车,经过教堂,下山向右转,开过堤坝……池塘上刚开始升起烟雾。你觉得有点儿冷,就用大衣领子遮住了脸;你打瞌睡了。马蹄踏在水洼里发出很响的声音;马车夫吹着口哨。但是这时候你已经走了约莫四俄里……天边发红了;寒鸦在白桦树丛中醒过来,笨拙地飞来飞去;麻雀在暗沉沉的禾堆周围唧唧喳喳地叫。空气清朗了,道路更加看得清楚,天色明净起来,云发白了,田野显出绿色。农舍里点着松明,发出红色的火光,大门里面传出瞌睡獴囉的说话声。这期间朝霞发红了;已经有金黄色的光带扩展在天空中,山谷里缭绕地升起一团团烟雾来,云雀嘹亮地歌唱着,黎明前的风吹出了一一

    于是徐徐地浮出深红色的太阳来。阳光像流水一般进出,你的心像鸟儿一般振奋起来。一切都新鲜、愉快而可爱!四周远处都看得清楚了。小树林后面有一个村庄;再过去些还有一个村庄,村里有一所白色的礼拜堂;山上有一个白桦树林;这树林后面是一片沼地,就是你要去的地方……快跑,马儿,快跑!跨着大步向前进!……一共只有三俄里了。太阳很快地升起来;天空明净……今天天气一定很出色。一群家畜从村子里向我们迎面而来。你的车子登上山顶……风景多么好!河流蜿蜒十俄里光景,在雾色中隐隐地发蓝;河那边是大片的水汪汪的青草地;草地那边有几个平坦的丘陵;远处有几只田凫在沼地上空飞鸣;通过了散布在空气中的滋润的阳光,远处的景物显得很清楚……不像夏天那样。呼吸多么自由,四肢动作多么爽快,全身被春天的清新气息笼罩着,感到多么壮健!……

    夏天七月里的早晨!除了猎人之外,有谁曾经体会到黎明时候在灌木丛中散步的乐趣呢?你的脚印在白露沾湿的草上留下绿色的痕迹。你用手拨开濡湿的树枝,夜里蕴蓄着的一股暖气立刻向你袭来;空气中到处充满着苦艾的新鲜苦味、荞麦和三叶草的甘香;远处有一片茂密的橡树林,在阳光底下发出闪闪的红光;天气还凉爽,但是已经觉得炎热逼近了。过多的芬芳之气使得你头晕目眩。灌木丛没有尽头……只是远处某些地方有一片黄澄澄的成熟了的黑麦,一条条狭长的粉红色的荞麦田。这时候一辆马车轧轧地响起;一个农人缓步走来,把他的马预先牵到阴凉的地方去……你同他打个招呼,就走开了;你后面传来镰刀的响亮的铿锵声。太阳越升越高。草立刻干燥了。天气炎热起来。过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天边上黑暗起来;静止的空气中发散出火辣辣的热气。

    “老兄,这里什么地方可以弄点水喝?”你问一个割草的人。

    “那边山谷里有一口井。”

    你穿过缠着蔓草的茂密的榛树丛,走到山谷底下。果然,断崖的下面隐藏着泉水;橡树的掌形枝叶贪婪地铺张在水面上;银色的大水泡摇摇摆摆地从长满细致柔滑的青苔的水底上升起来。你投身到地上,喝饱了水,但是懒得再动了。你现在正在阴凉的地方,呼吸着芬芳的湿气,你觉得很舒服,可是你对面的丛林晒得火辣辣的,在阳光底下仿佛颜色发黄了。然而这是什么呀?风突然吹来,又疾驰而去;四周的空气颤动了一下:这不是雷声吗?你从山谷里走出来……天边的一片铅色是什么?是不是暑气浓密起来了?是不是乌云涌过来了?……但是这时候电光微微地一闪……啊,原来是暴风雨要来了:它前面的一边像衣袖一般伸展开来,像穹隆似的笼罩着。顷刻之间,草木全部黑暗了……赶快跑!那边好像有一间干草棚……赶快跑!……你跑到那里,走了进去……雨多么大!闪电多么亮啊!有些地方,水通过了草屋顶滴在芳香的干草上……但是,瞧,太阳又出来了。暴风雨过去了;你走出来。我的天啊,四周一切多么愉快地发出光辉,空气多么清新澄澈,草莓和蘑菇多么芬芳!……

    但是现在黄昏来临了。晚霞像火焰一般燃烧,遮掩了半个天空。太阳就要落山了。附近的空气似乎特别清澈,像玻璃一样;远处笼罩着一片柔和的雾气,样子很温暖;鲜红的光辉随着露水落在不久以前还充满金色光线的林中旷地上;树林、丛林和高高的干草垛上都投射出长长的影子来……太阳落山了;一颗星在落日的火海里发出颤抖的闪光来……这火海渐渐泛白了;天空发青了;一个个的影子逐渐消失,空气中充满了烟雾。现在该回去了,回到你过夜的村中的农舍里去了。你背上枪,不顾疲倦,迅速地走着……这期间黑夜来临了;二十步之外已经看不见了;狗在黑暗中微微地显出白色。在那边黑压压的丛林上,天际模糊地发亮……这是什么?火灾吗?……不是,这是月亮升起来了。下面靠右边,村子里的灯火已经在闪耀了……终于到达了你的屋子。你从窗子里可以看到铺着白桌布的食桌、焰焰的蜡烛、晚餐……

    有时你吩咐套上竞走马车,到树林里去猎松鸡。车子在两旁长着又高又密的黑麦的狭路上经过,是很愉快的事。麦穗轻轻地打你的脸,矢车菊绊住你的脚,四周有鹌鹑叫着,马儿跑着懒洋洋的大步子。树林到了。阴暗而寂静。体态匀称的白杨树高高地在你上面簌簌作响;白桦树的下垂的长枝微微颤动;一棵强大的橡树像战士一般站在一棵优雅的菩提树旁边。你的车子在长满绿草的、阴影斑驳的小路上行驶着;黄色的大苍蝇一动不动地在金黄色的空气中逗留了一会,突然飞去;小蚊蚋成群地盘旋着,在阴暗的地方发亮,在太阳光里发黑;鸟儿安闲地歌唱着。知更鸟的金嗓子欢愉地发出天真烂漫的絮絮叨叨声,这声音同铃兰的香气很调和。再走远去,再走远去,去到树林的深处……树林丛密起来……心中感觉到说不出的沉寂;四周也都充满睡意,悄然无声。但是忽然一阵风吹来了,树梢哗哗地响起来,仿佛翻落的波浪。有些地方,从去年的褐色的落叶中间生出很高的草来;蘑菇各自戴着自己的帽子站着。雪兔突然跳出,狗高声吠叫着急起直追……

    同是这座树林,当晚秋山鹬飞来的时候,显得多么美好啊!山鹬不停在树林深处,必须到树林边上去找它们。没有风,也没有太阳,没有光亮,没有阴影,没有动作,没有声音;柔和的空气中弥漫着秋天的像葡萄酒似的香气;远处黄澄澄的田野上笼罩着一层淡薄的雾。光禿秃的褐色树枝中间,露出宁静而洁白的天空,菩提树上有几处挂着最后几张金色的叶子。两脚踏在潮湿的土地上觉得有弹性;高高的干燥的草一动也不动;长长的蛛丝在苍白的草上闪闪发光。呼吸舒畅,可是心里感到一种异样的惊悸。你沿着树林边缘走去,一路照看着你的狗,这期间可爱的形象、可爱的人一一死了的和活着的一一都回忆起来了,久已睡着了的印象蓦地苏醒过来;想像力像鸟一般翱翔,一切都在眼前清晰地出现并活动起来了。心有时突然颤抖跳动,热情地向前突进,有时一去不回地沉没在回忆中了。全部生活就像一个手卷似的轻快迅速地层开来;人在这时候掌握了他的全部往事、全部感情、力量、全部灵魂。四周没有一样东西来妨碍他一一既没有太阳,也没有风,又没有声音……

    在秋天,早晨严寒而白天明朗微寒的日子里,那时候白桦树仿佛神话里的树木一般全部做金黄色,优美地显出在淡蓝色的天空中;那时候低斜的太阳照在身上不再感到温暖,但是比夏天的太阳更加光辉灿烂;小小的白杨树林全部光明透彻,仿佛它认为光秃秃地站着是愉快而轻松的;霜花还在山谷底上发白,清风徐徐地吹动,追赶着卷曲的落叶;那时候河里欢腾地奔流着青色的波浪,一起一伏地载送着逍遥自在的鹅和鸭;远处有一座半掩着柳树的磨坊轧轧地响着,鸽子在它的上空迅速地盘着圈子,在明亮的空气中斑斑驳驳地闪耀着。

    夏天的烟雾弥漫的日子也很美好,虽然猎人不喜欢这种日子。在这些日子里不能打枪,因为鸟儿从你的脚边拍翅飞起,立刻消失在白茫茫的凝滞的烟雾中了。然而四周多么静寂,静寂得难于形容!一切都觉醒了,然而一切都默不作声。你经过一棵树旁边,它一动也不动,正在悠然自得。通过均匀地散布在空气中的薄雾,在你前面显出一片长长的黑影。你以为这是近处的树林;你走过去,这树林就变成了长在田界上的一排高高的苦艾。在你的上空,在你的四周,到处都是雾。可是这时候风轻轻地吹出了,一块淡蓝色的天空通过了稀薄如烟的雾气而显现出来,金黄色的阳光突然侵入,照射成一条长长的光带,落到田上,钻进树林里,——接着,一切又都被遮蔽起来。这斗争继续了很久;但是光明终于胜利,被太阳照暖了的最后一阵阵烟雾时而凝集起来,铺展得平平的,时而盘旋缭绕,消失在发着柔和的光辉的蔚蓝色的高空中,这一天就变成壮丽无比的晴明天气了。

    现在你要出发到远离庄园的草原上去行猎了。你的车子在乡间土道上行驶了大约十俄里,终于来到了大道上。你经过无数的货车旁边,经过几家大门敞开的旅店旁边,望见里面有一口井,屋檐下还有茶炊吱吱地沸腾着;你的车子从一个村庄开到另一个村庄,穿过一望无际的原野,沿着绿色的大麻田,长久地行驶着。喜鹊从一棵柳树飞到另一棵柳树;农妇们手里拿着长长的草耙,正在田野里慢慢地走;一个行路人穿着一件破旧的土布外套,肩上背着一只行囊,拖着疲劳的步子行走着;地主家的笨重的轿形马车上套着六匹高大而疲乏的马,向你迎面而来。车窗里露出垫子的角;一个穿大衣的侍仆扶着绳子,横着身子,坐在马车后面的脚蹬上的一只蒲包上,泥污一直溅到眉毛上。现在你来到了一个小县城里,这里有木造的歪斜的小屋子、无穷尽的栅栏、不住人的石造商店、深谷上的古老的桥。再走远去,再走远去!来到了草原地带。你从山上眺望,风景多么好!一个个全部耕种过的圆圆低低的丘陵,像巨浪一般起伏着;长满灌木丛的溪谷蜿蜒在丘陵中间;一片片小小的丛林像椭圆形的岛屿一般散布着;狭窄的小径从一个村庄通到另一个村庄;各处有白色的礼拜堂;柳丛中间透出一条亮闪闪的小河,有四个地方筑着堤坝;远处原野中有一行野雁并列地站着;在一个小池塘上,有一所古老的地主邸宅,附有一些杂用房屋、一个果园和一个打谷场。然而你的车子继续向前行驶。丘陵越来越小了,树木几乎看不见了。终于,你来到了一片茫无际涯的草原上!

    在冬天的日子里,你在高高的雪堆上追逐兔子,呼吸严寒刺骨的空气,柔软的雪的耀目而细碎的闪光,使你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要眯拢来,你欣赏着红橙橙的树林上面的青天,这一切多么可爱啊!在早春的日子里,当四周一切都发出闪光而逐渐崩裂的时候,通过融解的雪的浓重的水气,已经闻得出温暖的土地的气息;在雪融化了的地方,在斜射的太阳光底下,云雀天真烂漫地歌唱着,急流发出愉快的喧哗声和咆哮声,从一个溪谷奔向另一个溪谷。

    但是现在应该结束了。我正好又讲到了春天:在春天容易别离,在春天,幸福的人也会被吸引到远方去……再见了,我的读者,祝您永远如意称心。

    【麻雀】

    我打猎归来,沿着花园的林荫路走着。狗跑在我前边。

    突然,狗放慢脚步,蹑足潜行,好象嗅到了前边有什么野物。

    我顺着林荫路望去,看见了一只嘴边还带黄色、头上生着柔毛的小麻雀,它从巢里跌落下来(风猛烈地吹动着林荫路上的白桦树),呆呆地伏在地上,孤苦无援地张开两只刚刚长出羽毛的小翅膀。

    我的狗慢慢地逼近它。忽然,从附近一棵树上扑下一只黑胸脯的老麻雀,象一颗石子似的落在狗的嘴脸眼前——它全身倒竖着羽毛,惊惶万状,发出绝望、凄惨的吱吱喳喳叫声,两次向露出牙齿、大张着的狗嘴边跳扑前去。

    它是猛扑下来救护的,它以自己的躯体掩护着自己的幼儿……可是,由于恐怖,它整个小小的躯体都在颤抖,它那小小的叫声变得粗暴嘶哑了,它吓呆了,它在牺牲自己了!

    在它看来,狗该是个多么庞大的怪物啊!然而,它还是不愿站定在自己高高的、安全的树枝上……。一种比它的意志更强大的力量,使它从那儿扑下身来。

    我的特列左尔站住了,向后退下来……。看来,它也承认了这种力量。

    我赶紧叫开受窘的狗——于是,我怀着极恭敬的心情,走开了。

    是啊,请不要见笑。我崇敬那只小小的、英勇的鸟儿,我崇敬它那爱的冲动。

    爱,我想,比死和死的恐惧更加强大。只有依靠它,依靠这种爱,生命才能维持下去,发展下去。

                                                     一八七八年四月

    【我会想些什么呢?】

    当我临死时,我会想些什么----如果我那时还能够思考的话?

    我会不会想到,我虚度了一生,在浑浑噩噩中浪费了生命,而不善于品味生命的馈赠?

    “怎么,就要死啦?这么快?不可能吧!要知道我什么也来不及做……我还只是打算做啊!”

    我会不会回忆起过去,我所度过的为数不多的光明的瞬息,回忆起那些亲爱的身影和面容?

    我的记忆里会不会出现我所做过的一些蠢事----追悔莫及的痛心的烦恼会不会袭上我的心头?

    我会不会想,在坟墓里等待我的是什么……哪儿时不时有什么东西在等待我?

    不…… 我好像觉得,我会竭力不去思想---而会强迫自己去胡言乱语,只要我不去注意前方那渐浓的可怕的黑暗。

    曾有一个快死的人,当着我的面还在抱怨,抱怨人们不愿给他吃炒熟的核桃……而在那个时候,在他暗淡无光眼睛的深处,有个什么东西在挣扎、在颤动,就像垂死的鸟儿折断了的翅膀。

                                             1897.8

    【留住(写给维亚尔多)】

    留住!就让我现在看见你的样子----影院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最后一个充满灵感的声音从唇边滑过----眼睛因过分的幸福而失去光彩,因对没的陶醉而黯然神伤,这没是你成功的创造,而你伸出的那庄重而疲惫的双手,莫不是在追寻它的踪迹?

    那比阳光更纤细、更纯净的,洒满你全身的,充溢于你衣衫每一个皱褶的,是一种洒满样的光辉?

    是哪一位神灵的抚摸使你的卷发向后飞扬?

    他的亲吻在你大理石般的额头上燃起了一片红晕!

    就是它----公开的秘密,是个、生命、爱情的秘密!就是它,就是它,就是这种不朽!别样的不朽是不存在的----也是不需要的。在这一瞬间,你是不朽的。

    这一瞬间将会过去----你将重新成为一撮灰烬,一个女人,一个孩童……但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在这一瞬间----你变得崇高了,你超越了一切过眼烟云之上。你的这一瞬间,将永远不会消失。

    留住!让我也加入你的不朽之中吧!让你的永恒之光照进我的灵魂吧!

                                                    1897.11

    【鸫鸟(一)】

    我躺在床上,但我不能入睡。忧虑在咬噬我的心;沉重的、单调得令人厌烦的思绪在我的脑海里缓缓移动,犹如阴霾的天气里环绕着灰色的山峦的一条连绵不绝的云雾。

    啊!那时我正陷入一种无望的痛苦的爱情之中,只有饱经岁月风霜的人才能够这样去爱。当时,我的心虽还未被生活所损伤,却已变得……不年轻了!不……不过只是徒有年轻的爱表而已。

    窗户在我面前呈现出一个淡白色的幻影;屋内的物品依稀可见:在初夏的早晨半明半暗的曦光之中,一切都显得更沉静和安谧。我看了看表:三点差一刻。粗昂外也是一样的沉静……只有露珠,一片露珠的海洋!

    而在这露珠中,在花园里,在我的窗户下,一只黑色的鸫鸟已在歌唱、在鸣啭、在啾啾啼叫----它是那样不甘沉默,那样高昂激越,那样自信满怀。悠扬婉转的声音透入我静寂的房间,灌满了整个空间,灌满了我的耳朵,灌满了我那被无奈的失眠和病态的思绪搅得昏昏沉沉的头脑。

    这声音焕发出一种永恒----永恒的全部清晰、永恒的全部冷漠和全部力量。我从它里面听到了大自然本身的那个美妙的、无意无识、无始无终的声响。

    它,这只黑色的鸫鸟,歌唱着,自信的高声歌唱着;它知道,永不改变的太阳照例会很快升起;它的歌中没有任何属于它自己、它个人的东西;它,这只黑色的鸫鸟,一千年以前就欢迎过这个太阳,再过几个一千年,还将欢迎它。那时,我残留下来的一切也许将会化为看不见的尘埃,在它灵活有声的躯体的四周漂浮,在被它歌声震动的气流中消融。

    于是,我,一个可怜的,可笑的,热恋着的人,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要对你说:谢谢你,小鸟,谢谢你在那郁郁寡欢的时刻,在我的窗头唱起了激越、奔放的歌声。

    它不是在安慰我----而我也不是在寻求安慰……但我的眼里却充满了泪水,胸口在微微颤动,那凝滞不动的死一般的重荷顷刻间开始变得轻松一些了。啊!那也是一个生命啊----它不也和你欢乐的声音一样年轻过和生气勃勃过吗?黎明前歌手啊!

    当我的周围是一片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的寒冷的波涛,它们不是今天就是明日就要把我卷进无边的大海,此时,我是否值得为我自己去悲伤、去苦恼、去思考呢?

    眼泪在流淌……而我那黑色的鸫鸟仍像若无其事一样继续它的无忧无虑的、幸福的、永恒的歌唱!

    啊,太阳终于升起,它在我发烫的脸上照亮的,是怎样的泪光!

    但在白天,我仍像往常一样微笑。

                                                   1877.7.8

    【鸫鸟(二)】

    我又躺在床上……我又不能入眠。又是同样一个的清晨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又是在我的窗户下,一只黑色的鸫鸟在歌唱----而我心中的那同一个创伤在灼痛。

    可鸟儿的歌唱并未使我轻松----我并没有想着我自己的创伤。折磨我的是另一些不计其数的巨大的伤口;亲人的宝贵的鲜血正如殷红的急流一般从这些伤口中涌出,徒然的、无谓的流淌,就像雨水从高高的屋檐流向街道的泥泞、污秽上。

    我的数千名弟兄、同胞,此刻正在那边,在那远方,在那无法接近的城墙下面死去;是那些无能的首领把他们投入死神的血盆大口。

    他们毫无怨言的死去;他们被人毫不后悔的毁灭掉;他们不怜惜自己;那些无能的首领也不怜惜他们。

    这里没有谁是谁非:这是打谷机在卷起一捆捆麦穗,哪些是空的,哪些是实的----让时间来证明。

    我的创伤又算得了什么?我的痛苦又值几何?我甚至不敢哭泣。但脑袋发烧,心头窒息----于是我像个罪人一样,把脑袋藏进讨厌的枕头。

    一滴滴热乎乎、沉甸甸的液体涌了出来,流过我的面颊……流过我的嘴唇……这是什么?是眼泪……还是鲜血……

                                                        1877.8

    【当我不在人世的时候(写给维亚尔多)】

    当我不在人世的时候,当曾经存在的我化为灰烬的时候----啊,你,我的唯一的朋友,啊,你,我这样深情的、这样温存的爱过的人,你,也许比我活得更长久,----不要到我墓上来……在那儿你会不知所措的。(在那儿会让你不知所措)

    不要忘记我……但在日常的操劳、快乐和期盼中,也不要想起我……我不想妨碍你的生活,不想搅乱它的平静。

    但在你独自一人时,在那羞怯的莫名的忧愁,那种善良的心灵如此熟悉的忧愁向你袭来时,请拿出一本我们爱读的书,翻到那几页,那几行,那几句,----记得吗?----就是它们曾使我们俩甜蜜的无声的泪水夺眶而出。

    读完它,闭上眼睛,把手伸给我……向一位已不在人世的朋友伸出你的手。

    我将不可能用我的手握住她----我的手将一动不动地躺在黄土下面……但我现在能高兴的想到,你也许会在你的手上感觉到一种轻微的触动。

    于是我的身影便会出现在你面前----从你闭着的眼脸下会流出泪水,它与我们为美而陶醉时一起流淌出的泪水没有什么两样,啊,你,我的唯一的朋友,啊,你,我这样深情、这样温存地爱过的人!

                                                     1878.12

    【沙钟】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地逝去,无影无踪,又单调,又迅速。

    生命奔驰的速度快得令人可怕---迅速又无声息,像瀑布下面的急流。

    它流逝得均匀而又平稳,就像死神雕像干瘪手中握着的那个钟里的细沙。

    当我躺在床上、周围是一片黑暗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到这正在逝去的生命的微弱的从不间断的沙沙声。

    我不是在怜惜它的逝去,也不是在怜惜那些本可以做完的事情……我感到害怕。

    我瑟缩起来:那个一动不动的雕像就站在我的窗前……一只手里握着沙钟,另一只手举在我的胸口上……

    我的心在胸口颤动、撞击,仿佛要匆匆敲完最后几下。

                                                     1878.12

    【乞丐】

    我走在街上……一个乞丐,一个衰弱不堪的老人拦住了我。

    一双红肿的、流泪的眼睛,发青的嘴唇,褴褛的衣衫,又脏又烂的伤口……啊,贫困把这个不幸的生命折磨成什么样子!

    他向我伸出一只红肿的脏手……他呻吟着,喃喃有声的乞求援助。

    我开始摸索我身上所有的口袋……既没有钱包,也没有怀表,甚至连一块手帕也没有,我身上什么也没带。

    而乞丐在期待着……他那只伸出的手在微微晃动,在不住的哆嗦……

    我不知所措,窘迫万分,便紧紧的握住这双颤抖的脏手……

    “别见怪,兄弟;我身上什么也没有带,兄弟。”

    乞丐那双红肿的眼睛凝视着我,他那发青的嘴唇微微一笑,也紧紧握住我冰冷的手指。

    “这是什么话,”他喃喃的说到,“就为这也要谢谢你了。这也是施舍啊,兄弟。”

    我明白,我也从我的兄弟哪里得到了施舍。

                                                               1878.2

    【麻雀】

    我打猎归来,走在花园的林荫路上。猎狗在我前面奔跑。

    突然,它放慢了脚步,开始悄悄行走,好像嗅到前方有野物。

    我朝林荫路望去,看见一只小麻雀,嘴角乳黄色,头上还长着绒毛。它从窝里掉了出来(风正在猛烈地摇晃着路边的白桦树),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绝望的张开刚刚长出来的翅膀。

    我的狗慢慢的朝它靠近,突然间,从福建的一棵树上从下来一只黑胸脯的老麻雀,直落到狗的鼻尖上----它的羽毛全都竖了起来,整个模样都变了,它绝望的哀叫着,迎着长大的狗嘴的獠牙扑腾了两下。

    它是从下来救护的。它用躯体来掩护自己的孩子……但它整个小小的身体因恐惧而颤抖,它小小的叫声也变得蛮勇而嘶哑,它兀立不动,它要牺牲自己!

    一只狗在它眼里是个多么庞大的怪物啊!可它仍不能安栖于高高的、没有危险的枝头……一股比意志更强烈的力量,把它从上面抛了出来。

    我的猎狗特列左耳停住步子,向后退缩……看来,它也承认了这种力量。

    我赶紧换回窘迫不安的猎狗,怀着一种崇敬之情走开了。

    使得,请别发笑。我崇敬那只英勇的小鸟,崇敬它那爱的冲动。

    爱,我想,比死亡和死亡的恐惧更为强大。只是靠了它,只是靠了爱,生命才得以维持,得以发展。

                                                    1878.4

    【玫瑰】

    八月的最后几天……秋天已经来临。

    太阳落下去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不带雷声,也不带闪电,刚刚掠过我们广袤的草原。

    房前的花园,云蒸霞蔚,辉光璀璨,雾气缭绕。

    她坐在客厅里的一张桌子旁,透过半开的门,若有所思的凝望着花园。

    我知道,此刻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我知道,在井里了一场时间不长、却痛苦万分的斗争之后,就在这一刻,她已陷入了一种无法克制的感情之中。

    忽然,她站了起来,快步走进花园,身影便不见了。

    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她还没有回来。

    于是我便起身走出屋子,沿着林荫道走去,我确信,她就是沿着这条路走过去的。

    四周的一切都暗淡下来了;夜幕已降临。但在小路的潮湿的砂土上,只见有个圆圆的东西,透过迷茫的夜色泛出红光。

    我俯下身去……那是一朵鲜嫩的初开的玫瑰。两个小时以前,我还看见这朵玫瑰戴在她的胸前。

    我小心翼翼的拾起这朵掉在泥土上的小花,回到客厅,把它放在她椅子前面的桌上。

    她终于回来了,步履轻盈的穿过房间,在桌旁坐下。

    她的脸变得苍白,但也焕发出生气;那低垂的、仿佛变成小的眼睛,带着一种欢快的不安向四周瞥了几下。

    她看见了那朵玫瑰,把它拿起来,看了看它你弄皱了弄脏了的花瓣,又看了看我,她的眼睛突然停住不动了,眼里闪耀着泪珠。

    “您为什么哭?”我问。

    “就为这朵玫瑰。您看,它成什么样子了。”

    这时,我突然想到要说一句富于哲理的话。

    “您的眼泪会洗掉这脏污的。”我意味深长的说。

    “眼泪洗不掉,眼泪会燃烧。”她回答说,接着转身面向壁炉,把小花抛进了快要熄灭的火焰之中。

    “火比眼泪烧得更好。”她不无勇气的大喊了一声。那双还闪着泪光的美丽的大眼睛,大胆的、幸福的笑了。

    我明白,她也被燃烧过了。

                                                            1878.4

    【造访】

    清晨,五月一日的清晨。我坐在敞开的窗前……

    朝霞还未升起;但幽暗、温暖的也已经泛出白色,已经凉爽下来。

    雾未起,风不吹,天地浑然一色,无声无息……不过仍能感觉到夜正在苏醒-----稀薄的空气中散发着露水浓重的湿气。

    突然间,一只大鸟穿过敞开的窗户,带着一阵轻盈的拍打声和簌簌声,飞进了我的房间。

    我猛地一惊,转眼一看……那不是鸟,而是一个长着翅膀的小小女人,她身穿一件紧身的、长长的、下摆呈波浪形的连衣裙。

    她全身是灰白的贝珠色;只有两个小翅膀的内侧呈粉红色,有如盛开的玫瑰一般娇嫩;一只用铃兰编织的花环束起她披散在小圆头是哪个的卷发,两根孔雀羽毛像蝴蝶的触须一般,在她漂亮的饱满的额头上快活的摇动。

    她在天花板下来回飞舞了几趟;她的小脸在笑;又黑又亮又大的眼睛也在笑。

    欢乐灵巧的飞舞把她的眼睛砖石般的光芒化作流金碎银。

    她手握一朵草原之花的长柄,俄罗斯人把它称之为“沙皇的权杖”,----它本来就像一根权杖。

    她在我头上一掠而过,用那朵小花碰碰我的头。

    我向她扑去……而她已经轻盈的飞出窗口----远走高飞。

    在花园里,在丁香丛中,斑鸠用她第一声啼鸣把她欢迎----而在她隐没的地方,乳白色的天空已悄悄泛红。

    我认出你了,幻想女神!你不经意的造访了我---你原本是飞向年轻的诗人。

    啊,诗歌!青春!女性的、少女的美!如今你们在我面前闪现只在一瞬-----在早春的早晨!

                                                                 1878.5

    【大自然】

    我梦见自己走进一座拱顶高大的地下大厦。整个大厦里流泻着某种也是地下的、匀和的光线。

    大厦正中间,坐着一位身穿飘动的绿色服装的端肃女性。她一手支颐(yi),仿佛正在沉思。

    我立刻明白,这位女性就是自然之神本身。我一激动,心里感到一种由崇敬而来的畏惧。

    我走近端坐的女性,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啊,我们的万物之母!”,我惊呼道,“你在想什么呢?你是否在思考人类未来的命运?抑或是考虑着人类如何尽可能地达到完满和幸福?”

    女性慢慢地向我投来严厉、阴沉的目光。她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便发出钢铁般铿锵有力的声音:~ “我正在思考的是如何让跳蚤的腿儿更有力量,以便它更容易逃脱它的敌人。进攻和防御的平衡已被破坏……应该恢复过来。”

    “什么?”我低声嘀咕道。“你想的竟是这个?难道我们人类不是你心爱的儿女?”

    女性微蹙(cù)双眉。

    “一切生物都是我的儿女,”她说道,“所以我一视同仁地爱护它们,一视同仁地消灭它们。”

    “可是善良……理性……正义呢……”我又低声嘀咕。

    “这是人类的语言,”响起铿锵有力的声音。“我既不知道善,也不知道恶……理性对于我决不是法典,再说正义是什么东西?我给了你生命,赋予虫或者是人……对我都一样……你还是防备跳蚤的袭击吧——别打扰我!”

    我想反驳……可是周围的大地低声呻吟,抖动了一下,——于是我醒了。

    【鸽子】

    我站在一座平缓的山丘顶上,在我眼前——展开一片熟了的黑麦田,一忽儿像金色的,一忽儿又像银色的海洋那样,闪耀着斑斓的色彩。

    可是,这个海洋没有扬起微波,闷人的空气里没有一丝儿风影:一场很大的暴风雨逼近了。

    在我身旁,太阳还在照耀着——炎热而暗淡。可是在那儿,在黑麦田后面不很远的地方,暗蓝色的乌云像一个沉重的庞然大物,横亘在整整半个地平线上。

    一切生物都隐藏起来了……一切生物都在预示凶兆的太阳余晖照耀下,变得非常难受。听不见一声鸟鸣,也看不见一只鸟影,甚至连麻雀也躲藏起来了。只在近处有个地方,一片孤独的大牛蒡叶在倔强地低声细语和啪啪作响。

    田埂上,苦艾散发出多么浓烈的气味!我眺望着那蓝色的庞然大物……心里感动有点惊慌不安。“好吧,快点来吧,快点来吧!”我想,“你闪烁吧,金色的蛇,你轰鸣吧,雷声!凶恶的乌云,你移动,翻滚,洒下倾盆大雨,使这种闷人的苦恼终止吧!”

    可是,乌云没有移动。它依然像先前那样压迫着沉寂的大地……只是它好像在膨胀着,变得越来越黑了。

    就在这时,在单一的深蓝色云块上,有种东西在均匀地、平稳地闪动着,完全像一块白色小手帕或一个小雪团。原来那是从村子那边飞来的一只白鸽。

    它在飞着,始终笔直地、笔直地飞着……随后在树林后边隐没了。

    过了一会儿——依旧是那样厉害的寂静…….可是,看呀!已经是两块手帕在闪现着,两个小雪团又飘回来了:那是两只白鸽,正在平衡地飞翔,飞回家去。

    就在这时,暴风雨终于到来了——那个厉害劲,真是不得了啊!

    我好不容易才奔回家。风在呼啸,像发了疯似的到处乱窜;红褐色的、低低的云层,好像被撕成了一块碎片,在飞驰;一切东西都在旋转飞扬,混杂在一起了;瓢泼般的暴雨像垂直的水柱落下来,噼噼啪啪地响着;闪电迸发出绿色的耀眼火光;断断续续的雷声,像大炮似的轰鸣着;空气里弥漫着硫黄的气味……

    然而,在屋檐下,天窗的角边,并排站着一对白鸽——那一只是飞出去寻找伴侣的,而那另一只便是它带回来的,也许是被救回来的伴侣。

    它们两个竖起了羽毛,彼此都感觉得到自己的翅膀挨着对方的翅膀……

    它们多么愉快!连我看着它们也感到愉快……虽然我是独自一个人……像往常那样独自一个人。

    【蔚蓝的王国】

    蔚蓝的王国呀!充满着蔚蓝、光明、青春、幸福的王国呀!我看见过你……在梦中。

    我们几个人坐在一条精美华丽的小船上。白色的风帆鼓了起来,宛似天鹅的胸膛,帆的上面挂着几面随风轻扬的小旗。

    我不知道我的伙伴是些什么人;然而我的整个身心感觉到,他们像我一样年轻、快乐、幸福!

    况且我也没有对他们多加注意。——我只看到四周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蔚蓝的海,海面上闪烁着金鳞似的细浪,头顶上是同样无边无际的、同样蔚蓝的海——在那儿,和煦的太阳愉悦地露着笑脸。

    我们有时发出爽朗、愉快的笑声,仿佛天堂里神仙的笑声!

    或者,突然会有人吟诵精美绝伦、感人肺腑的诗句……似乎天空本身也在和我们酬唱,四周的海洋也情不自禁地颤栗起来……接着又是一片宁静。

    我们轻快的小船在微波中飘荡,时起时伏。并不是风在推动它前进;驾驶它的是我们自己无忧无虑的心灵——我们心中稍一动念,想到哪里去,小船就飘到哪里去,它像是有生命的东西,完全听从我们使唤。

    我们看到一些岛屿,晶莹明澈的仙岛,岛上的璧玉宝石光艳夺目。——仙岛隆起的岸上飘来醉人的芳香;一些岛上像下雨似的朝我们身上飘洒白玫瑰花和铃兰花;另一些岛上忽然飞起一群五彩缤纷的长翼的鸟儿。

    鸟儿在我们头顶上回翔,铃兰花和玫瑰花同沿着平滑的船舷翻滚的珍珠似的浪花融合在一起,分辨不清了。

    随同花儿和鸟儿一起飘来一阵甜滋滋的声音……其中仿佛有女人的声音……周围的一切:天空、海洋、微微飘动的风帆、船尾潺潺的水流——切都在倾诉着爱情,倾诉着无比幸福的爱情!

    她,我们每一个人都爱着的那个人——她就在这儿……虽然看不见,但近在咫尺。不消片刻,她的眼睛就会闪出亮光,她的脸上就会现出笑容……她的手就会拉着你的手——拉着你一起进入永不衰败的天堂!

    蔚蓝的王国呀!我看见过你……在梦中。

    【够了】

    一

    “够了”,-----我对自己说,而此刻我的双腿不情愿的在陡峭的山坡上挪动着,把我带向山下,带向平静的小河边。“够了”----我又重复了一遍,大口呼吸着松林的树脂味由于夜晚降临,那松脂气息特别强烈而刺鼻。“够了”----我又说了一遍,坐在河边长满青苔的土岗上,望着河的黑色的并不湍急的浪,河边的芦苇挺着它那淡绿色的茎叶……“够了!”----奔来奔去的够了,出头露面也够了,该收缩了,该清醒冷静了,该让心灵沉默了。不能再沉溺于那甜蜜的、不确定的但迷人的感受了,不要再去追逐那美的纤细而有力的翅膀的每一次挥动了。一切都品尝过了---一切都感受过多次了……我累了。晚霞此刻越来越扩展,越来越明亮的洒向天空,好像被某种强烈的热情所燃烧----这与我何干?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在夜晚的宁静、安详和光彩中,在宁静不动的树丛的深处,夜莺突然唱出如此奇妙的声音,好像在它之前世上未曾有过夜莺,是它第一个唱起了第一支初恋的歌曲----这又我何干?这一切都发生过,有过,重复了上千次----而且还会永远永远的继续下去----仿佛是按照谁的指令,按着法则----这甚至令我感到懊恼!是的……懊恼!

    二

    哎,我老了!以前----类似的想法根本从未想过----以前,在那幸福的时日,当我自己像霞光一样青春焕发的时候,我也像夜莺一样歌唱过。应该承认:周围的一切都暗淡失色了,整个生活都失去了光彩。那赋予生活以色彩、力量和意义的光,那发自人内心的光,在我心中已经熄灭了……不,它还没有完全熄灭,但已是余烬在暗燃,没有光,也没有热……我记得,有一回深夜里,在莫斯科,我走到一座古旧教堂一扇有护栏的窗户跟前,脸孔贴着不平滑的玻璃往里看。教堂的拱顶很低,里面很暗----一盏被遗忘的烛台在古老的圣像前发出微弱的红光----我只看见圣容的嘴唇,线条严正,但显出悲哀。周围昏黑阴森,那昏黑阴森的氛围仿佛要用自己的阴沉沉的重量压灭那微弱的无用的光亮……我的心里现在就好像是有那样的光和那样的阴沉的昏黑。

    三

    我这是写给你的,写给你----我的唯一的难以忘怀的朋友,写给你----我的亲爱的女友,我永远的离开了你,但却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息都爱着你……哎,你知道是什么使我们两分手。但我现在不想提及这一点。我离开了你……但在这里,在这偏僻遥远的地方,在这被放逐的地方,我全部身心都怀念着你,我依然是在你的支配之下,依旧感受到你的手放在我低垂的头上时那种甜蜜的感觉!我最后一次从我所躺着的无言的坟墓中抬起头来用温顺和感动的目光回顾我的过去,我们俩的过去……没有希望,没有复返的可能,但我心中也没有悲伤,没有惋惜;那些美妙的回忆像死去的神灵的形象一样,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比蓝天还清朗,比高山之巅的白雪还纯洁……它们不是拥拥挤挤的,而是平静的依次走过,就像古代雅典那些披着长袍的哲人一样,你还记得吗?我们在梵蒂冈古代浅浮雕上曾欣赏过这些哲人的风采……

    四

    我方才提到了那发自人的内心并照耀他周围一切的光……我不想跟你谈我的心中曾燃烧着这种高尚的光的那段时间。你听我说……我想象着:你坐在我的面前,用你那温存的、同时又是及其注意的眼睛看着我。啊,那两只难忘的眼睛!它们现在是注视着谁呢?是谁在把你的眼光尽收心中?那眼光仿佛是来自一个看不见的深处,就如那跟你的眼光一样又亮又黑的神秘的泉水一样,那泉水的源头是在悬崖下山谷的最深处……你听我说。

    五

    这是在3月末,报喜节前,在我第一次见到你----那时我还没有去想你将是我的什么,但已不声不语的、秘密的把你装在心中了----之后不久的事。我须越过俄罗斯一条主要的河流。河面的冰尚未化开,不过好像已经膨胀、已经开始变暗了。那是开始解冻的第四天。周围的积雪已经在融化----团结一致的,但悄悄的、处处在淌水。在柔和的空气中吹拂着无声的风。大地和天空都染上了同一种颜色----平均的乳白色。没有雾,但也没有阳光。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没有一样东西显眼。一切都显得那么近,可又那么不清晰。我把自己的车子远远的留在后面,只身在河的冰面上急行-----除了自己的脚步声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我行走着,沐浴在懒洋洋的早春的氛围中……随着我一步步的前进,我的心中那种欢乐的、又不可理喻的不安也逐渐的增强……它吸引着我,催促着我----它是那样的强烈,以致最后我惊愕的停了下来,满腹疑问的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像是想找出我内心激动的外部原因……周围的一切静悄悄的,白茫茫的,睡意朦胧。但我抬头一望,看见高空中又一群候鸟飞过来……“春天啦!你好啊,春天!”我大声喊了起来,“你好啊,生活、爱情和幸福!”就在这一瞬间,的形象以一种令我感到甜蜜的巨大力量,像仙人掌开花一样突然出现在我的心中,是那样的美丽,那样迷人的家娇艳……于是我明白:我爱你,只爱你一人,我的群补心灵美都被你占据……

    六

    我在向你……许多其他的回忆,其他的景象在我面前掠过----到处都有你,在我生活的条条道路上我到处都遇到你。我眼前出现了岗坡上的一座俄国花园,被夏日的余晖所照耀。在银白色的柏杨树林的后面露出了一家地主的房子的木头顶盖,白色的烟囱升起袅袅红烟,院子篱笆的小门稍稍打开了,好像有谁用不坚决的手把它拉开----我伫立着、等待着,望着这小门,望着花园小路上的沙子----我对所看到的一切无限惊奇,无限陶醉,我觉得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那样新鲜出奇,一切都笼罩着一种令人欢快的、亲切的神秘----我好像听见脚步迅速移动的沙沙声----我伫立着,整个身心又紧张又轻松,就像一只鸟刚刚收敛起双翼又准备起飞----我的身上热血沸腾,我的心在幸福即将来临之前砰砰跳动招着,充满了换了的恐惧……

    七

    我看见那遥远的美丽国度中的一座古老的教堂。人们一排排的跪着拥挤在那里。从那高高的、赤裸的天穹,从那高耸的根根石柱,吹来一股神秘的寒气,使人产生一种庄重、悲凉之感。你站在我身边,不言不语,深情冷漠,好像你对我是个陌生人。你的深色斗篷的每一个皱纹都纹丝不动,仿佛是用石头雕刻出来的。在你脚下,在磨凹的石板上,一动不动的躺着彩色窗户的倒影。这时,传来了管风琴沉重的声浪,这声浪猛烈的震颤着由于燃着敬神的香而变得浑浊的空气,也震撼着我们的内心。你此刻脸色苍白,挺直了身子。你的目光触及了我,然后向着上面,向着高空滑去。而我觉得,只有那不朽的精灵才能用这样的目光,这样的望着……

    八

    我眼前又出现了另一个画面。不是古老的寺庙以其威严雄浑的姿态使我们感到压抑,意见不大而舒适的房间的低矮的墙壁把我们与整个世界隔离来。我说的什么呀!是我们俩在这整个世界上。除了我们俩,石阶上在没有别的活物;这几面友好的墙壁外面是昏暗和死亡,是空虚。那不是风在吼,也不是雨在倾泻,那是混沌在呻吟、怨诉;那是它的盲视的眼睛在哭。而在我们的房间里宁静、明亮、温暖、亲切;一种使人愉悦的什么,孩稚般天真的什么,像蝴蝶似的----不是么?----在周围游来游去;我们互相依偎着,头依着头,共同读一本好书。我感觉到,你的柔软的太阳穴里纤细的筋在蹦,我听见你的心脏在如何跳动,你也听到我的心脏在怎样跳动;你的微笑在我的脸上先于在你的脸上绽开,你默默地回答着我无声的问题,你的意念和我的意念-----就像是蓝天中飞向的鸟儿的两只翅膀……最后的障碍倒塌了,我们的爱情平静下来了,深入了,任何的隔膜都消失不见了,我们甚至都用不着、都不想交换眼神,交换话语了……我们只是想一起呼吸、一起生活,呆在一起……我们甚至都不想意识到我们是在一起……

    九

    最后,我又忆起了那个晴朗的9月的早晨,我和你在无云的天空柔和的光亮下漫步在一条伟大的非俄罗斯河流的岸上,漫步在一座荒凉的宫殿的、但花草还没有完全谢落的花园里。奥,该怎样表达当时的感受啊!那条永无止境的流动的河,那空旷无人、宁静的环境,还有那欢乐,那令人陶醉的惆怅,那幸福的吹拂,那陌生的单调的城市,那栖息在高高的洒着朝阳的大树上的寒鸦秋天里的鸣叫----还有那温存的话语,温存的微笑,那长久的、温馨的、一直射到心灵深处的目光,还有那美,我们心中的美,我们周围的美,到处的美----这都是言辞无法表达的。奥,还有那条长椅,我们曾因情感过剩低着头默默坐在那里(啊,长椅,我至死都忘不了你)。那些偶尔走过的行人,他们的简短的问候和他们那一张张和善的面孔,多么美好啊!还有那从旁边经过的安静的大船(你记得么?有条船上站着一匹马,它沉思般的望着下面滑过的河水),岸边的波浪发出孩提般絮语的声音,河面上传过来的远方的狗的犬吠声,身材高大的士官呵斥在岸边操练的红脸庞新兵的声音,那些新兵正伸开双臂,把大雁般的又细又长的腿向前伸出!……我们俩都感到,对于我们俩来说,世界上在没有也不会有比这些瞬间更美好的了----而其他的……这怎么能比呢!够了……够了!……哎!是的,够了。

    十

    我最后一次回忆那些场景,并和他们永远的告别了。一个吝啬者就是这样最后一次观赏他的宝藏,他的金银,闪光耀眼的财宝----然后把他们埋进新挖的土地里。灯油耗尽的灯捻就是这样最后闪亮一下火焰,变为冰凉的灰烬。小兽最后一次从窝中望一眼茸茸的枯草,望一眼太阳,望一眼蓝色的和善的河水----然后就缩入窝穴的深处,卷起身子冬眠起来。它的睡梦中是否会梦见那太阳、小草和蓝色的和善的河水呢?

    十一

    命运总是严峻的、冷漠的引导我们每一个人----只不过起初我们忙于各种各样的事,因争端,因忙于自己的生计等等而没有感觉到它那只硬邦邦的手罢了。暂且还可以蒙在鼓里,而不感到说谎的惭愧,可以生活而不感到羞愧的抱有期望。真理----不是完全的真理,那是根本不能有的----哪怕是我们能够悟到的那一小部分,马上就会堵住我们的嘴,束缚住我们的双手,把我们领向“否”。那时候人只有站稳脚跟,不要化为灰烬,不要陷入妄自菲薄……自我鄙夷:心平气和的转过身去,说一声“够了!”----然后把无用的双手叉在空无所有的胸前,保持住他那最后唯一可有的尊严,意识到本身微末渺小的尊严;我指的是当年巴斯卡尔所暗示的那种尊严----巴斯卡尔曾把人比做一根会思想的芦苇,他说,即便整个宇宙把它----这跟芦苇压倒,他还是比宇宙高明,因为他知道是谁压他,而宇宙则不可能知道这一点。软弱无力的尊严!可悲的自我安慰!不论你如何的努力去拥有它,相信它----啊,我可怜的同病相怜者,不论你是谁----你都反驳不了诗人莎士比亚的那些可怕的话:“我们的生活只不过是一个到处徘徊的幽灵;是一个可怜的演员,在舞台上装模作样地表演一阵,到头来还是销声匿迹;是一个疯子讲述的童话,尽管有声有色,却没有任何意义。“我引用了麦克白中的诗句,于是我想起了那些女巫,那些幽灵、鬼魂……哎,不是那些鬼魂、幽灵,幻想出来的阴间历经可怕;也不是形形色色的霍夫曼注意可怕……可怕的是恰恰没有什么好可怕的,可怕的是生活的本质是渺茫的,无趣的,是平淡贫乏的。在有了这种认识,尝了这种苦酒之后,任何的蜜都不甜了----甚至那种崇高的、极甜的爱恋的信服,充满了亲近、矢志不渝的忠诚的爱恋的幸福----甚至连它都失去了自己全部的魅力;它所有的长处都被它本身的渺小、短暂消灭。是呀,一个人恋爱了,爱火中烧,便大谈其永恒的欢愉,不朽的享受----看吧:那条噬掉它干枯的舌头最后一点儿肉的软虫早已无影无踪了。深秋时节,在冷风嗖嗖的日子,当枯黄的草中没有了生机,没有了声息的时候,在叶子脱落的林边,只要一出太阳,只要太阳从浓雾中一露头,并聚精会神的望着冻僵了的大地----各种小虫就会纷纷出动。它们在温暖的阳光下嬉戏着,忙碌着,上上下下的爬动着,或互相依偎在一起……而当太阳一猫起来----那些小虫就像小雨滴一样的纷纷落下-----它们短暂的生命也就告结束。

    十二

    然而没有伟大的表象,没有那引起伟大的给人以慰藉的字眼:“人民性、权利、自由、人类、艺术”么?是的,这些字眼存在,许多人以这些字眼为生,为这些字眼活着。但我仍然觉得,若是莎士比亚再生,他无论如何不会抛掉他的哈姆雷特,他的李尔王。他那极具洞察力的目光不会在人类生活中发现任何新的东西,还仍然是原来那个多彩但实际上并不复杂的画卷,令人不安的单调的展现在他的面前。仍然是那轻信,那残忍,那对流血、金钱、卑污事物的渴望,还是那低级的满足,那无谓的痛苦,为了……比如为了那两千年前阿里斯托分就曾嘲笑过的胡言乱语,还是那些最粗俗的,而那只多头兽----群氓很容易就上钩的诱饵,还是那种种争权夺位的斗争,那是那些奴役习惯,那种种自然的谎言----一句话,还是那只松鼠在那个旧车轮,甚至是没有修理的车轮里瞎忙活……莎士比亚还会让他的局中人李尔王重复“没有有罪的人”这句残酷的话----这句话反过来说就是“没有义人”----李尔王还是会说“够了!”说完扭身而去。也许只有一处不同:莎士比亚这位伟大的讽刺天才可能换掉阴郁的结局悲惨的暴君查理三世,而改写另一个,更为现代类型的暴君形象,这个暴君几乎会相信自己的德行,天天夜里安稳的睡大觉或者抱怨饮食过分考究,而与此同时,被他折磨得半死不活的受害者们则尽量以一种想象来安慰自己,就是他们想象中的他,像查理三世一样,被遭他残害的人们的鬼魂所包围……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向那些小虫----而且是字句斟酌,尽量说得委婉动听----证明他们是小虫,有什么必要呢?

    十三

    但是艺术?……美/……是的,这是一些响亮有力的字眼儿,也许是比我上面提到的几个名词更为响亮有力的词。米罗的维纳斯也许比罗马法典或者八九年的原则更为实际。有人可能不同意我的看法(其实这类反驳已多次听到,说美本身是一种相对的东西,中国人心目中的美和欧洲人心目中的美完全不同),……但令我困惑的不是艺术的约定性,使我丧失热情和信念的是艺术的短暂性,是艺术的昙花一现,很快就消亡。液体数此时此刻也许比自然更强,因为自然中既没有贝多芬的交响曲,没有吕斯达尔大的画,也没有歌德的诗----只有愚蠢的学究或者心术不正的高谈阔论这才会仍旧奢谈艺术是对自然的模仿。但最终自然是不容置疑的,是永存的。自然没有必要匆忙行事,迟早它会占上风的。自然无意识的、坚定不移的服从法则,它不知道艺术,不知道自由,也不知道什么善与恶;它始终运动着、变化着,它不能容忍任何不朽、任何不变……人是自然之子,但人为的东西是与自然格格不入的,着正式因为人创造的东西力图保持不变、力图不朽永恒。人是自然之子,但自然是万物共有的母亲,她没有任何偏爱。自然怀抱中的一切都是为另外的事物产生,到时候就要让位给那另外的事物----自然一边创造一边破坏,对一切它都是一视同仁。不管是它所创造的或是要破坏的----只要生命不是简单的依附,只要死亡不丧失自己的权利……因此它心平气和的给斐济亚塑造周比特神的面容上蒙上一层霉,就像给普普通通的石像蒙上一层霉一样,因此,它任可恶的蛀虫去噬蛀索福克勒斯的珍贵的作品。人们,诚然,满腹妒忌的帮助自然进行破坏性工作,但这难道不是那种自然力,那种自然的力量反映在一个毫无意义的粉碎阿波罗的光辉灿烂的头的野蛮人手中的棒椎上,反映在那野蛮人焚烧阿配列斯画卷时野兽般的号啕声中?我们,可怜的人们,可怜的艺术家们上哪儿能制服这种又聋又哑、生来盲瞎的力量呢?这种力量一往直前,吞噬着一切,脸自己的胜利都不停下来庆祝。我们怎么能在这沉重、粗野、无尽午休又不知疲倦的涌来的浊浪面前坚持住呢?我们又如何能闲心我们在黑暗中、在无底深渊的边缘上,用泥土塑造的短暂即逝的形象的意义和唱出呢?

    十四

    事实就是如此……但只有流动的东西才是美的,席勒如是说。自然本身在其不断产生与消亡的形式的游戏中就有美。难道不是自然用如此美妙的色彩装饰她最短暂的子女----花蕾、蝴蝶的翅膀,难道不是自然赋予它们以如此精致的形体?美无需永远存在,对于美来说,只有一瞬就够了。就是这样。这不仅适用于没有个性、没有人、没有自由的地方(蝴蝶的失去色彩的翅膀会重新产生,千百年之后还会是那个蝴蝶的那个翅膀。)这是必然、严格、正确、无个性的重复自己的循环……但人却不能像蝴蝶那样重复轮回,他的手的创作,他的艺术成果,他的自由创造,一旦毁灭变永远不再复有……只有人才能“创造” ……但是我们却不能不奇怪而又令人可怕的说:我们是创造者,但是短暂的……就像常言所说,片刻为王,五日京兆。就是我们的长处,也是我们致命的短处。每一位这种“创造者”都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是这个我,好像被预先有意创造出来的,他们每个人都程度不同的模糊意识到自己的意义,感觉到他是与某种崇高的、永恒的东西相关联,但却在短暂中并未短暂而活者,他就应这样活者。置身在泥沼中,同时却向往飞向高空!我们中间的最伟大者正在那些比他人更深刻意识到这一根本矛盾的人。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试问----“伟大的”“最伟大的”这类字眼还适用吗?

    十五

    关于那些不能适用那些字眼儿----虽然我们想,甚至是用于软弱无力的人类语言所赋予的那种意义上----的人该怎么说呢?关于那些平常的,平庸的,二流的,三流的工作者----不管是国务活动家、学者、艺术家,尤其是艺术家----又该怎么说呢?用什么来使他们振奋,甩掉身上不说出来的懒惰和心中悲哀的困惑,用什么吸引他们重上战场----如果他们意识到任何的人类活动,若想追求比糊口谋生更高的目标纯属枉然时;如果桂冠和荆棘在他们看俩是一回事时,他们还会追求什么桂冠呢?他们何必重新去遭受“冷酷的群众”的嘲笑或者“蠢人的评判”呢?或者是年老的蠢人的评判,他不能原谅他们抛弃了他往日的崇拜者,或者是年轻的蠢人的评判,他要求他们跟他一起跪倒在新的、刚被发现的偶像面前。他们为什么要去那幽灵拥挤的市场,去那集市?去那里买者和卖者都在欺骗对方,那里看起来热闹非凡,可是货色却如此贫乏和低劣。为什么他们要累得“腰酸腿疼”重新来到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了人们如同在节日里的农家小孩为了几个空虚无实的核桃在泥里打滚,或者张着嘴惊讶的观看贴着金箔纸的通俗画片,----在这里又活力的恰恰是没有权利存活的东西,在这里每个人都用大喊大叫来震聋自己,痉挛的忙着去追逐一个他不知晓、不明白的目标。不……不……够了……够了……够了!

    十六

    以下-----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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